7、
王建国的日子，从那天起，彻底变了天。
厂区大字报栏贴出了“关于王建国同志生活作风问题的群众意见”。
虽然没点名，但风言风语传得飞快。
“王科长…啧啧，看着人模狗样…”
“听说为了乡下亲戚的丫头，差点害死自己亲儿子！”
“梁医生多好一人，硬给逼走了！”
他妈的哭嚎在筒子楼回荡：
“儿啊！你咋弄的！平安可是咱老王家的根啊！”
王建国第一次吼回去：
“根？小时候要不是你喂他花生！能有今天！”
电话那头只剩呜咽。
技术科里气氛也变了。
几个他一手带起来的徒弟，眼神躲闪。
一个眼看要成的“技术革新标兵”，名额换成了别人。
他回到那个冰冷的家。
桌上还放着招待所那张刺眼的介绍信。
他抓起来，狠狠撕碎。
走进平安的小隔间。
小床上空荡荡。
窗台上，我用药瓶做的风铃，落满了灰。
他走到小书架旁。
那里曾塞满我的医书和笔记。
空了。
只剩那本磨毛的笔记，孤零零躺着。
他鬼使神差地拿起来。
翻开第一页。
【74年3月12日，阴。建国带回高粱饴，有花生碎。提醒。他说下次注意。】
【74年4月5日，雨。工会活动，王干事给平安花生酥。抢下。他骂我丢人。】
【74年9月1日，晴。小学开学，平安等到散场。他陪新来的女技术员下车间。】
……
一页页，一件件。
全是他说“下次注意”的下一次。
他以为花生糖只是个意外。
现在才知道，那是无数次“下次”堆成的坟。
他腿一软，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看着那些平静的字。
第一次看清自己。
他捂着脸，肩膀无声地抽动。
8、
我带着平安搬出了锅炉房。
街道办王大姐帮忙，在厂区边缘的老卫生院找了个废弃库房，收拾出来。
虽然小，但朝阳，干燥。
平安有了自己的小木板床，墙上贴着我画的草药图。
安顿好，我重操旧业。
在卫生院老院长的支持下，我收拾出一间小屋，门口挂了块小木牌：儿童疹疗室。
专看孩子各种疹子、过敏。
我把过去五年为平安琢磨的土方、验方，结合医书，整理出来。
平安就是活招牌。
谁家孩子起疹子，吃不对付喘不上气，都抱来找我。
公社喇叭里表扬我：“梁燕同志发挥特长，服务群众……”
我的小疹疗室，渐渐有了名声。
连隔壁公社的人都抱着孩子来。
王建国自然听说了。
他托人捎话，想见我。
我没理。
他趁着夜色，在疹疗室外徘徊。
看见我送最后一个抱着孩子的农妇出来，他迎上来。
路灯下，他憔悴得像老了十岁。
“梁燕…你…挺好的？”
我点点头，转身锁门。
“我看你牌子了…弄挺好…”
他搓着手，声音干涩。
“我…我知道错了…”
“你回来吧…家里都听你的…平安的事，你说了算…”
他从鼓囊囊的棉袄内兜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
“这…这有八十块钱…还有几张粮票…你先拿着…”
我把钥匙揣进兜里。
“王建国，平安急救时，肾上腺素一次推多少毫升？”
他僵在原地，像被冻住。
嘴张了张，一个音都发不出。
“0.3毫升，”我替他回答，“平安体重不到30斤，多0.1都可能要他的命，少0.1压不住。”
“这数，当妈的，得刻在骨头上。”
我抱着装满草药的簸箩，从他身边走过。
“晚了。”
我的新日子，刚开头。
他的老日子，已经烂了根。
9、
离婚的最终调解，在开春举行。
还是那间会议室。
王建国像棵被霜打蔫的老白菜。
他盯着我，眼里有血丝，有悔，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哀求。
流程走得快。
证据如山。
王大姐在做最后询问。
“双方还有补充吗？”
李干事摇头。
王建国却猛地站了起来。
“我…我有话说！”
他直直看着我，声音抖得厉害。
“梁燕…对不住…”
“这话…欠你太久了…”
“我不是人…不配当爹，也不配当你男人…”
他眼圈红了。
“我真知道错了…”
“我看了那本子…每一页…都像抽我耳光…”
“我才知道…我错过了多少…伤了你多少…”
他哽咽着。
“我不求你原谅…就求你…给我个机会…”
“一个…改过的机会…”
“咱…别离了…行不？”
情真意切。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连王大姐都叹了口气。
他看着我，满是期盼。
我静静等他说完。
然后，举起手。
“王主任，我有个问题，想问王建国同志。”
10、
所有目光聚焦过来。
王大姐点头：“梁燕同志，你问。”
我站起身，看着王建国。
“王建国，平安急性过敏时，除了肾上腺素，还要立刻用一样药防止喉头水肿复发，是什么？”
会议室彻底安静。
王建国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他嘴唇哆嗦着。
喉…喉头水肿？
那是什么药？
他求助地看向他那边的人，一片茫然。
汗珠顺着他鬓角滚下来。
“我…我…”
他卡壳了。
“是地塞米松，”我替他回答，“静脉推注，5毫克。早一分钟推，就多一分活命的指望。”
我的目光，像手术刀，剥开他所有伪装。
“这药名，剂量，你脑子里有过吗？”
王大姐和委员们交换着眼神，默默摇头。
“我的问题问完了。”
“王建国的悔，在嘴上。”
“我儿子的命，不能押在他靠不住的记性上。”
“我坚持离婚，孩子跟我。”
结局毫无悬念。
平安归我。
王建国每月工资的三分之一，作为抚养费。
他没再争。
我卖掉了所有带不走的家当，换了一小笔钱。
加上疹疗室微薄的收入，日子紧巴，但踏实。
平安的脸蛋渐渐有了红润。
又一个冬天。
大雪封门。
疹疗室里炉火烧得旺。
平安趴在窗边，小脸贴着冰冷的玻璃，看外面鹅毛大雪。
“妈，你看！像白糖！”
我走过去，把他搂进怀里。
“嗯，像白糖。”
门外传来踏雪的脚步声。
一个高大的身影在糊着厚塑料布的窗外停住，影子被雪光拉得很长。
站了很久。
最终，踏着深深的雪窝子，走了。
雪地上留下一串孤零零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我低头，亲了亲平安柔软的头发。
“冷吗？”
“不冷，”他往我怀里缩了缩，小声说，“妈，我以后…也能当医生吗？像你一样…”
炉火噼啪，映着他亮晶晶的眼睛。
“能，”我抱紧他，“你想当啥，都能。”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