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整，江城的天像一块浸透墨汁的棉布，云层低得几乎擦过楼顶。
周泰把电动车从充电柜里推出来，车胎划过地面的水渍，发出“吱——”一声叹息。今天是周五，也是他跑单的第七十一天。手机支架上，蓝色外卖平台的界面亮着，数字“4.8”在评分栏里安静又刺眼。他知道，如果掉到 4.7，这周的冲单奖就彻底没了。
雨点砸在黄色雨衣上，噼啪作响。他把雨衣下摆绑在腰间，顺手拍了拍保温箱——那里面装着最后一单：一份滚烫的酸汤肥牛，距离顾客要求的送达时间还有十四分钟。
周泰抬头看了眼红绿灯，红灯像一枚烧红的钉子钉在雨幕里。他呼了口气，白雾被雨打散，胸腔里却升起一点隐隐的焦躁：这一单跑完，就能凑够 800 块，给父亲买血糖仪。父亲在电话那头一直说“别浪费钱”，可他知道，父亲的腿肿得已经穿不上原来的袜子。
手机震动。
顾客消息弹了出来：
【还有多久？】
【下雨，可能晚三分钟。】周泰用沾水的指尖敲字。
【晚一分钟就给差评。】
对话框顶端，“对方正在输入…”闪了两下，又一行字跳上来：
【底层狗，活该穷死。】
雨刷忽然慢了半拍，周泰的心口也跟着慢了半拍。
他愣在原地，绿灯亮起，后面的车按喇叭。尖锐的喇叭声像一根铁钎，凿进耳膜。他猛地回神，拧下油门，电动车蹿了出去，溅起半尺高的水花。
雨越下越大，雨刮器开到最高档，仍旧看不清前路。
周泰把手机音量调到最低，他怕自己听见提示音会瞬间爆炸。
导航里，女声机械地提醒：“前方 300 米左转。”
他贴着辅路，躲避一辆突然变道的轿车。肥牛汤在保温箱里晃荡，隔着盖子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像嘲笑他。
一分钟前，平台系统推送：
【因顾客投诉服务态度恶劣，本次配送扣除 50 元，本周绩效清零。】
50 元，意味着父亲的一盒胰岛素试纸；绩效清零，意味着 680 块冲单奖化为乌有。
周泰咬紧牙关，雨水顺着下巴流进领口，冰凉得像一条蛇。
十字路口，黄灯闪烁。
他心里计算：冲过去，能省 70 秒；等红灯，必超时。
他拧到底。
电动车像一条离弦的箭，划破雨幕。
左侧车道，一辆渣土车打着右转灯，却没有减速。
周泰的余光里，车灯像两只暴怒的瞳孔，骤然放大。
“砰——”
世界瞬间失去声音。
电动车被撞得横飞出去，保温箱在空中翻滚，酸汤肥牛泼成一道滚烫的弧。
周泰的身体重重砸在柏油路面上，雨衣撕裂，手机滑出去几米远，屏幕还亮着：
【订单已超时 00:01】
黑暗像一条湿冷的毯子，裹住他的意识。
他听见雨声，很远，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又听见父亲的咳嗽，母亲微弱的抽泣——那些声音被拧成一股绳，拖着他往下坠。
忽然，一束白光劈开黑暗。
他站在雨夜里，却不再疼。
低头，自己的身体躺在马路中央，鲜血混着雨水，在路面开出暗红的花。
四周的人群、警笛、闪光灯，全都像默片。
他看见自己的手机被交警捡起，屏幕停在差评界面：
【骑手服务态度恶劣，一星。】
下面追加评论：
【底层人，活该。】
周泰想伸手去擦，手指却穿过屏幕。
一股巨大的失重感涌上来，像有人抽走了世界的地板。
耳边响起一个极轻的声音：
“如果还有一次？”
白光骤然炸裂，黑暗随之合拢。
雨停了。
周泰睁眼，发现自己站在电动车旁，手里握着车把，指节被雨水泡得发白。
时间回到 18:00，充电柜的指示灯刚刚变绿。
手机支架上，订单提示音清脆地“叮”了一声——
【新订单：酸汤肥牛，预计送达 18:14】
顾客头像下，那句“底层狗，活该穷死”尚未出现。
周泰抬头，雨丝落在睫毛上，冰凉。
他深吸一口气，点开顾客对话框，第一次用语音回复：
“您好，雨天路滑，我会尽快送达，也请您注意安全。”
发送。
他戴上头盔，雨衣下摆扎紧，电动车缓缓驶入雨幕。
这一次，黄灯亮起时，他稳稳地停在白线后。
红灯还有 30 秒。
他抬头，看见对面路口的电子屏滚动着一句话：
“慢一点，雨会停，光会来。”
雨水顺着头盔檐滴落，像一行行透明的泪，却被他抬手轻轻抹去。
绿灯亮，他轻拧电门，车身平稳地滑过十字路口。
保温箱里，酸汤肥牛安静如初，热气在箱盖内侧凝成一层雾。
周泰不知道前方还有什么，但他知道——
差评可以被撤回，生命没有重启键，可这一次，他握住了方向盘，也握住了自己的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