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伶一朝飞升,入了紫微殿。
紫微星君是个胡须发白的老头。说是老头,其实他面相看起来也不是特别老,据说才八千岁。
就想退休了。
天界紫微殿,司人间帝王命。
是个操碎心的活。
纪伶凑着这机遇,即将成为新一任的星君。
不过,这紫微殿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历任星君继任前,皆得还清凡世因果。
纪伶跟着老星君来到观摩凡世的太虚境。众生相走马灯一般,一幕翻过便是无数人的一生。
老星君食指一点,画面便缓慢下来。
“姜东流,西晋庶皇子,十四岁就被送去敌国南巫做人质。后来两国交战,南巫将他悬在了晋国边关城下,意图以他要挟护国大将军开城投降。可惜没能得逞,大将军将他一箭射杀了。”紫微星君语气平淡说着人间恩怨,打了个呵欠,这人世间的幸厄沉浮,于他仅仅是司空见惯的一幅星象。
“大将军牺牲一个孩子却护住了晋朝十数万军民,一将功成身亦死,死后入庙享人间香火,终得道飞升。”紫微星君看了眼纪伶,接道:“那孩子前世死得也算重如泰山,今世,是北汉明昭帝民间遗子,是个帝王命。你得助他登上帝位,才算了却因果。”
虚境里,那个半大少年蹲在瓷窑里烧瓷烧得灰头土脸,纪伶看着,心里像被什么捶了一下,顿闷地痛起来。
老星君交代完事,递给他一个册子,“这是张止潇的命册,不过我还没写完,你可以先看一看。”说完便离开太虚境。
虚境的画面定格在那个灰头土脸的少年身上。
阿流死的时候,便是这个年纪。
纪伶想去摸一摸那孩子的头顶,伸手却穿过了虚境。
他叹口气,翻开了那本命册。
纪伶至此才知道这世上真的有无字天书这种东西。书上直线弧线纵横交错,连着大片圆点,跟幅针灸图似的。针灸图都比这破书易看的多,至少还用文字把各穴位标了出来。
“忘了告诉你,学会看命册写命册,也是作为紫薇星君的一门功课。你得学着。”老星君像听到了他心里的牢骚,隔空传音过来。
凡世。
五百年江山易主,今是北汉,明昭二十五年秋。盛世民安。
玉瓶山下有座老旧孤庙,庙堂高数丈,墙宇宏阔。
庙联左起“英灵垂千古”;右落“丹心照万年”。
虽然年代久远,这里已经荒凉,香火不继,尘埃遍地。然那梁上纹路精美的鱼鸟花卉,通体朱漆的顶梁柱,以及竖列两边的八个描金大字。都在告诉后人,这儿曾经是个万民供奉香火鼎盛的庙宇。
月白素袍孑然伫立在庙堂前,腰间的白玉骨笛月下流荧。他静静站着,只抬首望那蒙了尘摇摇欲坠的匾额时,嘴角扯出了抹讥嘲,“护国将军……”
高草蔓长的墙角里,忽的窜出来一只毛发凌乱瘦不拉几的流浪猫。猫儿瘦得猫骨嶙峋,一双眼睛却极有灵气的漂亮,炯炯有神地盯着面前仙气四溢的男子,似乎对他十分感兴趣。
不过猫儿很快就给吓到了——这人正在凝聚自己周身力量,蓄势待发……
猫儿不知道他要干嘛,只知道这股力量冲出来,足够将它这副可怜的小身躯撕成碎片。
不跑怎么行?
猫儿浑身毛发一奓,“嗖”地一下没影了。
深夜万物沉睡,阒无人声。
猛然间只听几声“轰隆”巨响,又恢复沉寂。
在荒郊野地却也没引起什么震荡。
只不过第二日入山捡柴的村民路过这儿时,那数丈高的庙堂已然成了堆废墟。
山脚有间土壳搭砌的小屋,同样多年无人居住了,山风一吹,墙壁簌簌掉着土渣子。
猫儿溜进小屋的时候,那个轰了神庙的人……不对,他是个神仙了,他还没睡醒。昨晚那番动静耗了他不少气力,怕是伤了仙元。
一掌轰了自己的主神庙。这位仙君好生猛。
小猫儿两前爪扒拉在他床边,这人……这神可比庙堂里的神像好看太多了,肤白如瓷,长睫似羽。他躺在这蛛网尘垢的屋子里,就像璞玉出尘。
一阵白光浮动,猫儿摊在地上一动不动了,一旁却化出了个半透明的人形。
纪伶睁开眼,便看见个半透明的漂亮少年浮在他床边,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这让他想起太虚境里的境象,他下意识伸手一扫,果不其然扫了个空。
“仙君醒了?”
这境象还会同他交流?
少年见他疑惑,笑了声,说:“我只是个魂体,仙君碰不到我的。”
“鬼魂?”纪伶看了看他身后自窗口洒进来的大片阳光,又觉得不太像。
“嗯……”少年手摸着下巴从床边飘开,“这么说也是可以的,不过我身上有仙气,也可以算半个仙的。”
纪伶给他绕得糊涂,这玩意到底是鬼还是仙?
“我的仙气,还是托了仙君的福,才修出来的。”少年开始来回地飘,“五百年前我是个枉死的孤魂,鬼差来带我的时候我不甘心,所以半路就跑了。之后你的主神庙就建在了我的坟地上,我便也跟着你享了几百年的香火,修出来了一点仙气。”
纪伶:……这样也行?
“不过我说仙君啊,”少年一边飘着一边有些惋惜地看他,“虽然这庙堂破落了点,好歹也是您的主神庙啊,您何至于一掌轰了它?”
纪伶垂眸,“沽名之物,轰了也罢。”
“仙君落凡来,是有什么任务吧?”少年歪歪脑袋,说:“您也算我的恩人,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和我说。”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谢摇,你可以叫我阿摇。”阿摇说着又飘到屋顶上去。
纪伶看着他飘过来又飘过去,眼累得慌,说:“你能不能站定说话,坐下也行。”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是个魂体,飘习惯了,坐不住的。”
纪伶从床上下来,走到窗口看了看日头,回头说:“实际我,是来扶持北汉新君继位的。”
“听起来有点难度啊。”谢摇似懂非懂,“不过既是扶持新君,少不得要入朝堂了。”
纪伶眉头微蹙,他只知道自己是来干嘛的,可是要怎么做从哪做起,他其实一点头绪也没有。
毕竟他前生为人时,也仅仅是仗打得好点。
“好像是这样,你有什么办法吗?”
张止潇现在还在民间,但紫微星君说了,昭帝会在明年寻他回宫。在这之前,最好自己能先扎稳脚跟。
谢摇歪头想了想,“入朝无非两种,依赖氏族,或者科试。前者仙君大约行不通,就剩科试了。”
为什么做了神仙还要考试?纪伶心里叹息,据实道:“我文修一般,怕连京试都入不了。”
“文试不行可以武试嘛。”谢摇从屋顶飘下来,落到纪伶面前,食指点自己的下巴,“仙君堂堂护国将军,拿个武试状元应是绰绰有余。”
纪伶:“……好吧。”
七月十五中元日。
皇室三年一度的祭天大典。
清早官道上挤满了人,猫儿瘦小的身躯穿梭在接踵的人流中,不知谁打了个趔趄,险些把它踩成肉饼!吓得它赶紧往纪伶身上跳。
纪伶顺手把它接进怀里,顺了顺它吓奓的毛,“这里人多,不要乱跑。”
仙君身上的仙气可真令鬼心旷神怡,猫儿打了个滚,舒服地窝在他臂弯里,只拿一双大眼左瞅右瞧。
纪伶突然想起个问题。
“为什么你不找个人附体呢?”
“人被异魂附体是会损失阳气的。我这个半仙半鬼,想要得道只能不断累修善缘,不能害人的。”就他此刻附着的这只猫,还是生了病被主人丢弃险些死掉的猫。
号角声越来越近,夹着爆竹脆响,祭天的仪队来了。
人群激动起来,个个都想挨前一点一览盛况。纪伶抱着只猫被人群拥到前头,又被人群挤到外围。
他被挤得胸闷,索性退进街边一家馆子,上了二楼,寻了处临窗的位置喝茶。往下看去,正好能看到巡街的仪队。
最前头便是天师驾辇,笙乐中天师手持星杖端庄立于其中。众弟子两侧护法,后头跟着皇室禁卫。再往后,盛装的旗手、乐师、舞姬以及提着花灯的宫女组成了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
载歌载舞,好大的阵仗。
仪队要走完这十里桂华街到达开元观神坛行祭,怕是要走到天黑。
纪伶吹着茶看热闹,琢磨着科试的事。
大街上人头攒动,谁也没注意谁,衣衫破旧的少年盯这前头人腰间晃动的钱袋子,借着推挤的一瞬,快速伸手一摘……
“小偷,别跑!钱袋还我……”被摘了钱袋的人当街喊了起来,拔腿来追。
少年一慌,攥紧钱袋就跑,直直撞上了前头抬驾辇的人。
那驾辇八人抬着,此刻两人被撞瞬间失衡,一个大幅倾斜叫端正站立的仙师险些栽出来。
楼下人群里一阵骚动,有人粗声喝叫着什么。纪伶再探头一望,那长长的队伍竟停驻不前了。
“好像出了什么情况。”纪伶说。
“我下去看看。”猫儿从他怀里跳下,“噌”一下不见猫影。
纪伶怕他被人踩扁,忙跟出去。
街上,天师驾辇已经就地停放,皇家卫队架刀身前将围观的百姓两边驱开。
打断皇室巡街仪仗罪同犯圣,少年挣扭着被卫兵带到仙师面前。司仪官驾前俯首道:“此人冲撞天师,破坏祭天大典,居心叵测。请天师发落。”
纪伶拨开人群挤到前头,见到了那被按头跪在地上的少年。
“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