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师身着灰青道袍，半闭着眼，缓缓吐词：“此人扰乱祭典，已引起神怒。将他带走，送上神坛祭天。”
这就是北汉断一国运势的天师。
狗天师，妖言惑众！纪伶腹诽归腹诽，但还记得天规，神者落凡不得对凡人动用神力。
否则他已经把那仙师从驾辇上轰下去。
“且慢！”纪伶拨开阻挡在前面的卫兵，几步走到天师驾前，道：“孩子顽劣好动闯祸是常事，纵然冲撞了神明，神明开赦，想必也不会怪罪一个孩子。”
“哪里来的狂妄之徒，竟敢在此质疑天师？”司仪官怒道。
只见那天师倒也不急不躁，捋着半白胡须道：“若神明便是不肯开赦呢？”
纪伶淡声道：“天师世之高人，岂不知上天有好生之德？活人祭天，有违天德？”
这一问，问哑了天师。旁观百姓渐有人附声：“说的也有道理啊……”
天师面子挂不住，索性发了狠：“大胆刁民，扰乱祭典还敢在本天师面前大放厥词！来人，把他捆了，与这孩子一并送上神坛！”
天师主持着今日这场祭典，此刻他代表的就是陛下威仪。号令一出，皇家卫当即三两下就把人捆了。
入夜，开元观祭场幡帷飘动，燎炉火光大盛，将祭场照映得如同白昼。
礼司官员分列祭台两侧，正襟危立。
高台开阔，足足摆开十方供桌。供桌上摆满果品牲畜，缀着吉祥花。
前头搁着两块木桩，纪伶和那少年此刻就被两个武卫按在那木桩上。
礼司郎曹弘站在前头望着祭台，问旁边仪官，“这往年没有活人祭天这一环呐？”
仪官略弯身子道：“回大人，这两人白日里当街冲撞仪队，天师说神明大怒，这才捆了人来献祭。”
曹弘闻言冷哼了声，“江湖术士，真把自己当神明使者了。”仪官忙道：“大人慎言，今日祭典，天师代表的可是陛下。”
曹弘眼中不屑，到底没再说什么。他们这些耿直之臣对当今陛下痴迷寻仙问道不满已久，奈何昭帝迷信天师，对天师言听计从。他们多番苦谏，只落了个忠言逆耳，招嫌。
昭帝本性不坏，对百姓也算体恤，就是糊涂了些。
纪伶扭头去看小孩，同样被按头跪在这儿，小孩就没那么安份了。他总是挣来挣去的，头昂起来又被按下去，反反复复，都是徒劳。
“阿流，不要挣了。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纪伶后知后觉，自己一直当他还是姜东流。
张止潇闻言不挣了，扭头看他，却说：“多管闲事。”
把纪伶噎了一下。
怎么转了一世，变成这副倔脾气？
倔是倔，张止潇还是安分了下来，乖乖把头搁木桩上。
不一会儿祭乐响起来了，天师踏阶上台来，仪官开始诵祭文。
肚子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纪伶反应过来，猫儿不知什么时候避过武卫耳目躲进了他身子底下。得亏它足够瘦小，不然怕是藏不住。
“仙君啊，你怎么还不动手？要等着被抹脖子献祭吗？”猫儿又抓了下他胸口。
纪伶暗里解着腕上绳索，聚念传意：“我不能在这里动神力，我再想想办法吧。”
谢摇此刻若不是只猫，必定扶额长叹。
呆神仙。都什么关头了！
很快仪官的祭文念完了。眼看屠手抽刀搁木桩上，天师“歃血献祭”的声音一落，冷冷刀锋即将割来……
纪伶骤然挣开去，出手先掀翻按着他的人，接着抬脚踹中屠手腹部。屠手吃痛弯腰的一瞬，手中屠刀已经到了纪伶手中。他反手以刀柄快速撞开两个扑过来的武卫，疾步上前，直取天师喉颈……
突生变故，祭场乱成一锅粥。各处武卫围聚到祭台下铮铮抽刀时，纪伶已经刀架天师脖颈，一步一步逼下台阶。
天师一路退到地上，感受着颈上刀锋紧迫，似乎下一刻就要破开动脉，他心惊胆颤地喝开武卫：“退下，快退下。”
武卫纷纷退开一大圈。
纪伶凉声道：“让他们把刀放下。”
曹弘走过来时，正好见天师面如菜色忙不迭地说着“放下”。
不得不说，他看见这平日狗仗人势的天师被人拿刀吓得要破胆，心里是挺痛快的。但他也没表现得太明显，他挥开身前武卫，近前道：“我乃礼司郎曹弘，是这场祭典的主事官员。阁下有话好好说，莫要伤人。”
纪伶侧目看了曹弘一眼，“曹大人是么，好，我问你，陛下行祭天大典是为何？”
“自然是为北汉百姓民众祈福祉。”
“那为何要拿无辜百姓做祭？岂非逆行其道行罪恶？”
曹弘仅仅沉吟了下，便道：“阁下所言有理，本官这便放你们离去。”
纪伶自不知他本就看不过今晚一切，只道太顺利，不敢松懈。他回望高台，张止潇扶着栏桩站在边上神情淡漠看着台下。纪伶对他扬声：“你先走。”
张止潇走下高台，望了他一眼，往观门方向走，不出预料被武卫拦下。
曹弘手袖一挥，“放他走吧。”
武卫得令退下，张止潇头也不回快步跑了。
月明风高，万家灯火俱灭，街上到处是白日里巡街仪队留下的纸花和爆竹灰。
张止潇踩着满地的纸花灰屑疾步来到一家医馆门前。馆门已经紧闭，他便把门捶得砰砰作响。主人许是已经歇下了，好一会才打着呵欠来开门。
“谁呀半夜三更的都不让人睡觉……”开门一看他就更不爽了，“怎么是你啊！不是跟你说了没钱不要再来了吗？我这儿也是开门做点小生意糊口的，不是善堂。你都欠了我几回……”
“拿着。”张止潇把钱袋子往他身上一塞，没耐心再听他多说一句，“包括前几次欠你的一并还你，快把药抓给我！”
大夫颠了颠钱袋，也知他急，不多说打开药柜开始抓药。完了还好意赠了他一瓶丸剂的便药，说：“煎药也需要时间，可以先给她吃点这个。”
大夫是知他根底的，能帮便帮。
纪伶自道观脱身出来，在街上寻觅了一阵，终于看见张止潇从一家灯火半亮的医馆门口出来，小跑着向前。
张止潇跑到一个巷口前就停住了，他攥紧怀里的药包，一惯淡漠的脸上起了挣扎之色。
这条暗巷是他的恶梦。
此刻巷里寂静，屋舍的投影向前斜拉，延伸，他看不到那明明暗暗的角落里，那只曾经扑到他身上的恶犬是否还在暗处伏伺。
他必须从这里过去。
纪伶看着张止潇迈出脚步走入暗巷里，却走得缓慢，与他刚才急促小跑的模样截然不同。他心下奇怪，便放轻脚步隔了一段距离跟上去。
张止潇心口一颤，是什么在跟着他？
到底是什么在跟着他？
他不觉加快了脚步，却不敢回头看一下，更不敢跑起来。
上次他便是跑起来，才惹得那恶犬往他身上扑。
可他一走快，后面跟着他的“东西”也就追得更紧。
寂静的巷子里只有仓惶的脚步声，不知哪里传来的一声猫叫，张止潇心口重重一跳，撒腿狂奔起来……
张止潇直跑出了巷口，拐上条街又跑了好长一段，才停下来撑着膝盖喘气。
惊魂一定，他这才想起来刚才他听到的分明是声猫叫啊。
也就回头一瞬，纪伶怀抱着猫儿落在他面前，一脸担忧看着他，“你没事吧？”
“是你……”张止潇给他气得肺疼。
可当下也没时间跟他纠缠，张止潇白了他一眼，又快步走上一段转入片老旧房区。他穿过处狭窄小径进了一间屋子。
屋子四面土墙，门框低矮，便是张止潇这般身量未完全长开的少年，也得低个头才进得去。
屋子里亮起了昏黄的光。纪伶站在小径入口处，正拿不准要不要进去，就见才进去的人复又慌慌张张冲出来。
张止潇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走过那条小径。他扯住纪伶两臂，力道之大叫纪伶怀疑他要卸了自己胳膊！
张止潇眼里通红，满是惊慌，“她不动了，我怎么摇她叫她都不动……你能不能救她？不行，我得去找大夫……”
纪伶把人扯回来，“我去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