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腰迈进门槛,就见着简陋的矮炕上躺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灯火照映下,女孩的脸呈现不正常的潮红。
纪伶伸手摸了摸她额头,预料中的滚烫。
“是高热昏厥。问题倒也不大,只是得尽快帮她把热退了。”这种状况他很熟,看着凶险,但热散了就无事。
孩子不懂,吓了个没魂。
解个急症对一神者来说也简单,渡口仙气就能解决。可是,纪伶看着床上女孩……
虽然还小,也是个姑娘。损人名节的事不能做。
纪伶看了看茫然失魂的张止潇,“你家里有针么?”
但愿他那半桶水的技术行得通。
“针?”张止潇皱眉想了下,走到一个柜子前手忙脚乱翻找起来。那柜子四处裂缝摇摇欲垮,给他整得险些散掉。
终于掏出来一个针线篮子。
张止潇把它送纪伶面前,“只有这个,能用吗?”
纪伶垂眼一看,不大的篮子里装着五颜六色的线团,一个缝了一半的香包,还有一小卷棉布,上面,确有几根针。
“……好吧。”
纪伶捏起一根针,考虑了下说:“你把她外衫脱了吧。”
张止潇顿时冷眼警惕看他:“你想做什么?”
“你不要误会,”纪伶忙解释,“穿多了衣服我不好行针,扎不准就没效果了。”
其实是他技术不到位。娴熟的医者才不会管这两层衣服。
张止潇半信半疑,还是过去轻轻解了女孩外衫。
纪伶手指搁上女孩腹部,凭着记忆寻找穴位。那专注又不确定的神情看得张止潇忍不住质疑:“你到底会不会的?”
“不要吵。”纪大夫技术生疏,态度却是无比认真。他凝神摸索了一会,终于把针扎下去。然后是第二针……
纪伶实际没有学过医,非要说为什么会这一手,只能说久病成良医。
还小的时候,他也是那种命里带缺的,底子薄弱,三天风四天雨的。还时常上来就是高热不退。每次他烧到浑浑噩噩喝不下药,大夫便往他身上行针。到后来只要大夫拿起针,他就知道会往身上哪处扎。
蹩脚功夫,倒派上用场了。
已经是月到中天的时分。猫儿在他脚边伸了个懒腰,蜷成一小团顾自睡去了。
最后一针落下,女孩额间已经开始渗汗。
纪伶轻轻舒了口气。
“再等上片刻,热便能退。不过须得用药,病情才能控制得住。”纪伶转头说:“你先把药煎起来,等她醒了就能喝。”
张止潇看向炕上,女孩虽依旧两眼紧闭,但面上的潮红确实褪了些。他紧绷的脸稍稍缓和,默默拿了药包弯腰出门,就在门口那一小片空地上捣弄起来。
纪伶环顾四周,他们住的地方就一屋两炕,铺的都是毛絮乱飞的破被毯,除了那个快要垮掉的柜子,四壁萧条。
连个炊煮的灶台都没有。
他走出去时张止潇已经把药壶搁上了小泥炉,正拿着片干树皮扇火。少年脸上明明稚气未褪,却总是紧泯着薄唇板着副冷硬的表情。
纪伶过去坐到他旁边,寻话头说:“她是你妹妹吗?”
张止潇冷了他一会,才点点头。
纪伶有点意外,老星君跟他说张止潇是明昭帝的民间遗子,却没说他还有个妹妹。
“叶芽从小身体就不好,隔三差五地生病,可也从未向今天这般过。今天谢谢你了。”
纪伶讶异地侧过头,他没想到张止潇会和他“多嘴”这么几句。虽然话语没什么感情。
“你一直看我做什么?”张止潇忽然说。
纪伶忙撇回头,仓惶说:“只是觉得你像我的一个故人。”
张止潇转头,将纪伶上下仔细看了。
这人长着副温柔雅致的面相,是个轻易能给人以好感的人,又三番两次帮了自己。按理说自己没有讨厌他的理由。
可张止潇每次看到他都有种说不出的窒闷心情。
张止潇胸中无端一阵躁乱,“我并不认识你。”他像是在说给纪伶听,又像在说给自己听。
“我知道。”纪伶低头看着小炉中跳动的火苗,轻轻说。药汤已经烧开,沸起的药水顺壶口溢出,纪伶条件反射地便去替他掀壶盖……
“嘶!”
张止潇瞟他一眼,不紧不慢拿起脚边的抹布覆到药壶上,再把盖掀开,“哪有人这样,直接用手掀的。”
真傻。
纪伶吹了吹手指,也不介意张止潇一脸看傻子一样的表情,说:“我帮你看着,你进去看看她吧。”
张止潇越看他,就越觉得他莫名其妙。
“见过爱管闲事的,没见过你这么爱管闲事的。”
一针见血,毫不给人留面子。
张止潇丢下这话便进屋去了。
纪伶只尴尬地一扯嘴角,转头去守着药壶。
炕上的人安安静静躺着,红潮已经退却,发汗过后额发湿透。张止潇拿布巾给她轻轻擦拭,一惯冷硬的脸上是难见的柔软。
许是擦拭的动作扰她安睡了,叶芽慢慢睁开了眼,声音没什么力气,“哥……”
“你醒了,刚刚吓死我了。”张止潇捏了捏她脸蛋,说:“现在觉得怎么样?”
叶芽恹恹一噘嘴,“头也轻,脚也轻,我可能要飞升了。”
张止潇一敲她脑袋,“净说瞎话!”
……
纪伶听到屋里的说笑声了。
药也煎得差不多了,这回他学聪明了,拿抹布裹住把手才把药壶提起来,小心倒进一旁碗里。
张止潇出来时,纪伶已经把药晾在那儿。而他坐在原地望着天上月,不知在想什么。门口透出来的薄光把他的白袍映得昏黄。
张止潇不知为什么,觉得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孤单,不禁便问:“你屡次帮我,就是因为我像你说的那个故人吗?”
纪伶回头又是副什么都不介意的形容,说:“你要这么认为,也可以的。”
“也可以?”张止潇似笑了下,笑容里有着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勘破。
“相像又怎么样?始终不是那个人。”
他说完,走过去端起药,便又进屋去了。
猫儿一觉睡醒跑出来,跳上纪伶膝头,拿爪子抹了把脸。
“仙君,你怎么还不走?”
人也救了,闲事管到这儿也管到头了,而且人家看起来并没想留你呢。
纪伶又望了眼门口,忽然问:“你说人转了世,还是前世那个人吗?”
谢摇叹道:“你好歹也是得道飞升的仙了,怎么这般堪不破?这人上了奈何桥,孟婆汤一喝,一落轮回道,前生种种便烟消云散了。”
纪伶取下腰间玉笛,摩着上面纹路,又去看天上月。
今世的风和月,与前世似乎没什么两样。
可是姜东流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