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瓶山脚有片农园,秋割才过,田地里全是晒干的草茬子。挨着道路边搭起几面竹篱,角花藤肆意缠绕,形成片绿荫。绿荫底下搁了把旧藤椅,不知是谁家用坏了丢这儿的,把手坏了一边,勉强还能坐个人。
日头西斜,纪伶坐在那片花藤下,拿了碗粟米在手里,一点一点丢着喂鸡崽玩。鸡崽是山脚农户养的,大约饿了很久,一点粟米丢下去,群鸡扑食,抢得鸡毛乱飞。
猫儿伏在竹篱脚下,神情有点哀怨。
本以为跟了仙君生活会好点,没想到还是住山脚土壳屋。只不过纪伶“贴心”地给他铺了团软草。看着挺清贵的一个……神,也不知那破屋子他是怎么住得下去的?还有那日日不变的清粥馒头……哪怕清修,也不必这么委屈自己不是?
他在这儿住了快个把月,除了喂猫喂鸡,就是看书。看的还是《汉史》、《后晋书》,甚至还有《周易》。这过的妥妥一个退隐老人清心寡欲的生活嘛。
纪伶扇了扇飞到面前的鸡毛,把碗里的粟米全撒出去,在一阵“咯咯”声中拍拍手站起来。见猫儿无精打采,顺了顺他的毛,“饿了吗?我给你拿些鱼干去。”
谢摇来不及说什么,他已经进去了,出来时真的拿了把鱼干。
鱼干是邻近一个姓王的农妇晒的。农妇五十出头了,人特别热情,见新来的年轻人仪表堂堂性情又好,送了他不少鱼干。
谢摇看着放到面前吃了近一个月的食物,想说仙君,我只是附到了猫身上,并不真的是猫。
但他还是勉为其难吃了。仙君肯照拂一二已经不错了,不能要求太多。
纪伶又坐回花藤下,却眼望着光秃秃的田地少见地发起了呆。
突然他问:“阿摇,这五百年,你都是怎么过来的?”
谢摇正费劲嚼着硬邦邦的鱼干,闻言也不管还没嚼烂就吞了下去,险险卡住。
“仙君,怎么突然问这个?”
“一个人在世间游荡,曾经和你有关的人和事都被岁月抹去了。”纪伶眼里索然,“有句话也不知道找谁说去,挺无趣的。”
谢摇魂体出离,飘到他面前,瞅了瞅他神色。
原来,是寂寞了呀。
“我觉得还好。将军庙香火鼎盛的时候,每天人来人往,我虽然不能与人交流,但是躲在神像后面看那些人千样百出的祈求还是挺有意思的。后来北汉取代西晋,庙堂也渐渐破落了,就成了村里小孩玩耍的基地了。”
庙里很好藏人,孩子们最喜欢在里边躲迷藏。虽然有个别小孩顽劣,爱拿石子丢他,不过他跑得很快,极少中招。小鬼们一言不合就扭打,吵吵闹闹的,总也还是有些人气的。他喜欢热闹,就算跟他没有关系。
几百年里,他就这样看着庙堂里来去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现在那庙堂终于也不在了。
纪伶坐到了黄昏落日,站起身来,对附回小猫身上的谢摇说:“我去街市走走。我看着鱼干你也吃腻了吧,回来我带些好吃的给你换换口味。”
猫儿两眼焕彩。谢天谢地,他终于开窍了。
街市熙熙攘攘,人人赶着采买晚饭食材。吃不起晚饭的,也赶着这人最多的点上街来乞讨。
乞讨也是个靠嘴事的活。
会哭惨哀求的,会逢迎诵德的,兴许能得路过的贵人发善心丢两三铜板。那些个一言不发默默朝路人举着碗的,怕连口吃的都讨不到。
纪伶止步在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女孩面前。女孩衣衫褴褛,默默举着碗两眼巴巴望着他,见他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怯怯地把手收了回去。
纪伶拉住她的手,将一把铜板放进她碗里。
女孩许是个哑巴,只连连磕头。
纪伶转个身,头也没回走了。
街市转了一圈,买了点东西,天就黑下来了。四下挂上彩灯时,纪伶才想起来,今日是中秋呢。本来想回去的纪伶不觉便走向了桂华街方向。
再走上一会儿,街上各家各户门口就开始摆开供桌拜月娘了。
糕果斋菜摆上,缀上红纸剪的吉祥花。红烛点上,香鼎在前,朝着月亮焚上三柱香,轻烟缭绕间祷祝顺遂安康。
桂华街为皇城主街,两侧琼楼林立。今夜楼台客满,皆是对月饮酒之人。
人们忙碌间说说笑笑,招朋引伴。就是那白日里沿街乞讨的乞丐,都三三两两聚一块玩着旁人看不懂的游戏。
纪伶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看着那沿街摆开的供桌和琳琅满目的供品。恍然间,这世间已经没有他一丝一毫的痕迹。曾经的亲人朋友,已经不知道轮回去了何处。只一点可以肯定,世间再无人记得他这个人。
旧时明月今时光。
人说恍如隔世,原来是这么个感受。
水港短桥上,有个少年踽踽坐在桥头,望着街对面几个小孩相互追赶跑跳。孩子们穿着褪色的衣衫裤,东补一块西补一块,瘦削的小脸上却笑颜灿烂,顽皮地在祭拜的供桌底下钻入又钻出,乐此不疲。偶尔传来大人的呵斥声,没什么威慑力,反倒添了几分世俗温馨。
张止潇看着,冷淡的眼里亦有羡慕之色。他无聊地摘着桥头的树叶,一片一片往桥下水港扔。
纪伶站在几丈外,忽然想起了前世坐在覆雪桥头的孩子,满脸落寞地看着手中被人扯坏了的纸鸢。
“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纪伶走过去坐他旁边。相较自己一身狐裘,这孩子穿得那样少,冻得发红的脸颊上都是干纹。
“他们把我的纸鸢弄坏了。”孩子约摸五岁,不认识身边人,但心里委屈着,有人问就说了。
隔墙就是宫中梅苑,孩子的笑闹声一阵一阵地传来,偶尔夹着宫人担惊受怕的劝阻声。今日太后做寿宫中摆酒,公卿大臣们都携了自家孩子来露脸。孩子们玩心大,宴上坐不住,太后心情好,直接把心爱的梅苑赏给他们自由玩耍去了。
纪伶就是从那边过来的。他年龄稍大些,已经不是爱跑爱跳爱捉迷藏的年纪,跟那群七八九岁的孩子玩不到一处去。
他把那蝴蝶样式的纸鸢拿过来,研究了一下,“有发带吗?”
姜东流眼一眨不眨,看纪伶一手捏着断掉的支骨,一手将细长的发带一圈一圈往上缠。
“好了。”纪伶系紧了结,把纸鸢拿起甩了一下,确定没再散开才还给他。
姜东流接过来左看右看,脸上阴霾一扫而光,“谢谢你!”然后他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来个皱巴巴的油纸袋子。他把袋子里的东西抖出,搁掌心伸到纪伶面前,“这个可好吃了。可惜锦绣姑姑每回只给我几块,我舍不得吃一直藏着,请你了。”
纪伶低头,冻疮斑斑的小手上搁着几块桂花糖酥。也不知道藏了多久,已经有点散了。
那不过是几块普通的甜点,搁平日里摆案头上他也未必会去吃。
纪伶笑了下,在小孩期待的目光下拿了一块放进嘴里,“确实好吃。”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宫女匆匆走过来本要去拽小孩衣服,见着一旁的纪伶收敛了行径,向他行礼,“纪公子好。”
纪伶点一点头,然后看着孩子两步一回头地被她拉走了。
只听得那宫女责备的声音渐行渐远:“不是跟你说了不要到处乱跑吗?太后娘娘的梅苑是你能去的吗?真不让我省心!”
隔年春天,纪老将军回京养病,上请陛下,愿将九皇子接往将军府抚养。
人人都知,九皇子是皇帝与宫女私出。当初宫女被发现有孕时已经七个月,谁料一碗易子汤没有将腹中子打掉,九皇子在一个凄风冷雨的夜晚出生了。
人们发现时,宫女已经因难产咽了气。
后来陛下到底是承认了这个儿子。
也仅仅是承认。陛下把他丢给一个年长宫女照顾,便不再过问。
九皇子仅有一个皇子之名,却无任何皇子之实。生母已经不在,又不得父皇垂顾。他在宫中人人可欺,兄姐们敢朝他扔东西,负责照顾他的锦绣敢克扣他的份例,就连一些有点资历的宫女太监都敢对他大小声。
九皇子被接到将军府时才六岁。看见谁都是畏畏缩缩的。
这里他没有来过,也没有他认识的人。他看着面容慈和的将军和夫人,却不安地想回去找锦绣姑姑。
锦绣姑姑虽然苛刻,有时心情不好还要吼他,可也不会不管他。她会给他洗澡穿衣,打雷时带他睡觉。如果他再听话一点,还会给他糖吃。
纪老夫人给他换了身干净衣裳,牵了他的手来到院子里。
院子里春雨初歇,地面湿漉漉折着阳光。木棉树向天伸展着黑压压的枝叉,新长出的花笣艳红欲滴。
将军十三岁的小儿子在树下耍枪。
斜挑前刺,他矫若游龙,收发自如。虽然力道上有些缺欠,但灵敏度足以弥补不足。
老夫人并不打断他,直等到他收了枪,信步走过来,才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给他擦了擦额前汗。
姜东流躲在夫人身后,却探头错也不错盯着他。
纪伶看见他了,愣了一下。笑问他:“想不想放风筝?”
春日风回暖,阳光薄而不烈,正好放风筝。
九皇子就这么住进了将军府。
纪伶走到张止潇旁边去,背靠桥栏,“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你妹妹呢?”
张止潇偏头看了他一眼,颇有“怎么哪都有你”的意思。然后说:“她跟邻家一个女孩逛街去了。”
“那想来病是好了。”纪伶看街上结伴的行人,“那你怎么不跟朋友一块?”
张止潇往树上抓了把叶子,扬手一放,叶片就在风里打着璇落到水面上,又被水流带向更远。
“你不也一个人?”
纪伶点点头,笑说:“是啊。既然都是没人陪的,不如我们一道去走走吧。”
张止潇没应声,不过纪伶起身迈步时,他也从桥栏上跳了下来。
纪伶走在前头,没话找话,“这北汉的节日风俗倒挺有意思。”
“说得你好像不是北汉人似的。”张止潇瞥他一眼,见他少见地没接话,问:“不高兴了?”
“不是。”纪伶摇摇头,停下脚步回头笑问:“给你买个花灯吧?”旁边卖灯的大婶一听立刻招呼起来,“公子买灯吗?来这看看,都是时兴的样式呢。”
“不要。”张止潇拒绝得很干脆,“谁要玩那小孩的玩意。”
“说得好像你多大。”纪伶转头挑捡起来,捡半天捡了个喜气冲天的“龙凤呈祥”。
张止潇不想接。
“你不喜欢啊……我换一个。”
“算了。”张止潇勉为其难给他接过来。
就他这眼力,再挑也挑不出什么好货色来。
“挺衬你啊。”纪伶看着少年提灯,只觉得天子配龙凤,相得益彰。虽然张止潇现在还不是天子。
张止潇无语,转身先走了。
纪伶满意地付了钱,追上前头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