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枝芽挑了挑火堆。以前都是用飞虹剑挑,这会儿换作枯枝,不顺手,挑了个灰烬满天。施方也躲闪着。
杨柳依依没有。她眼里突然充满了灰烬般的哀怨,抚摸着易枝芽的小脑袋,千愁万绪地说:“可怜而又坚强的小孩儿。”
易枝芽往旁边挪了挪,避开她的手。施方也说:
“咱家那老头自从上了年纪之后,一想到死就会暴怒。若是见到这个比赤尾屿的石头还要坚强的孩儿,心病也许就不治而愈了。”
“先生何意?”
“带回去养着,不能再让他受苦了。”
“先生总是能说中我的心事。若然他就是我那侄儿,那便是万好的了。妾身且先替这孩儿谢过先生了。”
易枝芽又往边上挪了挪,这下是本能反应——施方也向他伸出了手,他以为他要牵他。
误会了。施方也没那么友好,而是直接搭住他的肩膀。
干吗呢?动手动脚,女人这样,男人也这样。
又误会了。
一股热辣气流涌进手臂,刺痒难熬,他禁不住大叫一声。啊。杨柳依依慌忙拦住施方也。施方也意外而又扫兴地说:
“一丁点武功基础都没有?”
“即便他就是妾身的小侄儿,但以这岁数,不会武功也属正常。或许他根本就不懂得如何练。”
小孩子难倒大人总是开心的。易枝芽交替看了富贵夫妻一眼,差点笑出来,本人不是不会武功,而是不知道用——鬼晓得你搭我肩膀做什么?你拿刀砍我试一下,我一眨眼就能跑到石头崖上去,你们将船立起来都够不着。俩傻冒,满身宝贝是抢来的吧?
船那边有几个船夫正在大箱小箱地往下卸着什么货物。施方也环顾四周,稍后走到三个壮汉跟前:
“三位老弟暂且就此住下,施某会如期派人送达生活必需。而待风声一过,诸位便可脱离苦海了。”
“施岛主大恩大德,吾等没齿难忘。”三个壮汉打躬作揖。
面对侵略,易枝芽心里不爽,但为了寻梅忍了,本来他有一花招——只要一吹口哨,赤尾鲐就会漫山遍野地出现,密密麻麻地看瞎这些人的眼睛,或者吓破胆,就不说往他们的裤管里钻了。海里海外的人,有几个没有领教过这种小东西的剧毒呢?
施方也问易枝芽:“平时你睡哪儿?”
易枝芽没反应。施方也对三个壮汉说:
“没有什么可以难倒我们。相信奇迹。”
“请施岛主放心,我们不会输给小孩子的。”
易枝芽一听,便来到三个壮汉面前,然后一通比划,意思是别吃我的鱼干,还有就是如果下雨了,帮我收拾收拾。
也不知三个壮汉意会了多少,反正一通点头。
点头就对了。第一印象很重要。就是因为这个,易枝芽不多久之后救了他们一命。施方也悄悄问他们:
“这小子说什么了?”
“说让我们别瞎跑,天黑之后他就回来了。”
易枝芽朝着杨柳依依走去。
没有多想。为了寻梅,他决定跟富贵夫妻走一趟,万一受骗再跳海。他是真敢跳,不是想着玩的。
上船后,他一路默记航线,牢牢地将赤尾屿的方位烙在了脑子里。再不行,看太阳的走位他也找得到。太阳算是他的小情人,没事儿常常对望。也就是为了这件事情,他赖在船尾,死活不进舱。
杨柳依依拿了一套衣服出来,但女儿施巧儿死活不给。施巧儿与易枝芽年纪相仿,长得漂漂亮亮的,也打扮得珍里贵气的。
“不许小怪物穿我的衣服。”她又哭又闹。
杨柳依依拗不过,也就作罢了。不作罢易枝芽也不会穿,因为他不喜欢船上的所有人,除了同样也是年纪相仿的小荔枝。
只因小荔枝看他的眼光跟别人不一样。
小荔枝是施巧儿的贴身陪侍,鼻高眼深,肤色古铜,似是混血儿。反正这个模样另类、难得一见的小姑娘在易枝芽看来,却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至于他的审美观是否也另类,尚有待考证。
作为婢女,随行衣物不多,但她还是凑出了一身,待甲板无人,跑了过来:“小哥哥,你我肤色相近,这一身应当适合你。”
易枝芽有些为难,但不是拒绝的意思,而是不大懂怎么穿。他的犹豫不决在别人看来就等于默认了。于是小荔枝半强半软地帮他穿了起来。刚穿好,施巧儿来了,照着小荔枝就是一脚:
“即刻脱下。”
算是偷袭。踢得不轻。小荔枝栽倒在地。她回过头来,央求的神色里也透出几分刚毅:
“天色将变,小哥哥会生病的。”
“别自作多情,小怪物本来就不用穿衣服。”
“海里与岛上的气候不同。”
“还嘴硬,到底脱不脱?”
“不脱。”
“反了,反了。往后你就跟小怪物一起过,休想再碰我一根手指头。”施巧儿说着上前又是一脚。
这一脚没有遂了她的愿,被易枝芽伸手挡住了。易枝芽稍稍发力,手掌便纹丝不动。于是就像绊马脚一样,施巧儿也一头栽倒在地。砰。超级富二代几时这样疼过?哇哇大哭,各种胡闹。
小荔枝慌了手脚,各种赔礼道歉,也各种连哄带骗。这期间,杨柳依依从舱门露脸,看了一眼又回去了。
易枝芽安静地望着一片乌云包围了太阳。过程很慢,当太阳彻底消失的时候就到了晚餐时间。
小荔枝半强半软地拽着他来到膳舱。
“小公子请随意,以后咱就是一家子了。”杨柳依依热情招呼着,“若不嫌弃,尽管将我当成娘亲。”
施巧儿哼了一声。杨柳依依亲了她一口:
“方才你怎么跟娘说的?”
施巧儿撅着嘴巴来到易枝芽跟前:“小哥哥,对不起。”
易枝芽咧嘴一笑。他想说没关系,知错就改还是好孩子。但一下子找不到词儿。施方也动筷:
“这就对了。知错就改还是好孩子。吃吃吃。”
易枝芽一愣,这话不是应该由我来说吗?杨柳依依对他说:
“小公子请用膳。”
一桌山珍海味,易枝芽却无动于衷。无动于衷并不代表不想吃,而是用不来筷子等食具。小荔枝是个好婢女,善解人意。她故意放慢速度,演示着各种夹菜打汤的“技巧”。
没用。易枝芽连看都没看,他以为她吃饭就那样。
“小公子,”杨柳依依说,“你该怎么吃就怎么吃。”
易枝芽一听,马上端起一盘鱼,离席。背对餐桌坐在门槛上。本来想回甲板去的,天突降大雨。小荔枝欲起身相劝,杨柳依依说:
“想必野惯了,先由着他吧。”
“是。夫人。”
施巧儿说:“小哥哥不是野,而是害羞。”
杨柳依依说:“女儿说得对。”
易枝芽不大理解害羞是什么意思,径自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吃着吃着问题就来了,同样是人,做鱼的差距咋就那么大呢?
是这里的鱼好吃,还是他自己烤的鱼好吃呢?不知道。他没说。别人也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杨柳依依又对小荔枝说:
“这小子与你投缘,有空多陪陪他。”
又说:“多聊天。教他说话。”
“奴婢记下了。”
施巧儿说:“我来教他。”
杨柳依依说:“小荔枝教不会了你再来。”
“也好。”
杨柳依依回头,问施方也:“咱直接去马公岛?”
“第五坏相邀与会,这个面子不能不给。但不是马公岛了,而是换成咱家的芭乐岛,适才夫人亲自下厨为小公子做饭的时候,为夫收到的飞艇传书——董三每留了个心眼,生怕老窝让人连根拔起。”
“妾身出关不久,多有不知,辛苦先生了。”
“何苦之有?来日如常,夫人尽管研究学问,他事一律不管。”
“辛苦先生了。”
“感怀夫人体贴。”
“第五坏与董三每缠斗这么些年,也该有个结果了。他二人谈判,先生作为公证人,应借机摆平这场纷争,毕竟事关寻梅。”
“夫人放心,一句话的事儿。第五坏出兵围剿海盗,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号,其实就是为了一己私利——他无非就是想让各路海盗向董三每施压,让其交出寻梅而已。”
“既是如此,”杨柳依依压低声音,“先生为何当初不第一时间让董三每放了寻梅?”
施方也亦然:“此一时,彼一时也。当时为夫也是想借他的力消灭第五坏,给大唐朝廷来一个下马威,也顺便替老祖宗出一口恶气,却哪知他如此痴情,又哪知第五坏这般善战?”
“所幸无关痛痒,也就罢了。”
施方也往嘴里送了一块肉,含而不嚼,生怕肉疼似的,声音变调:“其实我最担心的反而是安玉双仙。”
又说:“因为身份诡秘。”
又说:“道上的说法两边倒,一边说是他们另起炉灶,图谋不轨;另边则称上清重开分舵,再次为朝廷清剿海盗。”
“先生安插在大陆的密探没有给出明确答案?”
“应是风声紧,不敢轻举妄动。”
“先生若担心,当改变策略。”
施方也终于咽下了肉:“先送第五坏回家。如此一来,安玉双仙便失去一个有力的策应,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顺风顺水了。”
“先生高明。”
“还是少不了一场苦战。近年来,安玉双仙率领蓬莱上清南征北战,兢兢业业,全然不像第五坏那样只做表面功夫。”
“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伤人。想必先生心中有数。”
“为圆施家梦想,为夫拼了。不能再往下拖了。在为夫的认知里,‘希望在下一代’这句话就是一个屁。”
“先生粗鲁了。小孩子在呢。”
“道歉,道歉。”
“妾身敬先生一杯。”
“夫人从不喝酒,为何敬我?”
“因为寻梅,毕竟她是我杨门的大恩人。”杨柳依依瞟了易枝芽一眼,“敬先生为寻梅施以援手。”
别瞟,没听多少进去,听进去的也不明白什么意思。本来语言天赋就差,加上这么多年没听过人话,确实听不懂。但相关寻梅的话每一句都记下了,放后面慢慢揣摩。先专心吃鱼。
易枝芽是个吃鱼的行家。
他将盘子送回餐桌。将人一家子全吓住了。鱼变成白骨精了。鱼骨架完完整整地趴在盘子里,原封不动似的,鱼嘴的骨头在原地,鱼眼睛里的白色球体在原地,鱼肉里的暗刺也在原地,原地就是“凌空”,起码视觉如此,就是不知这些可爱的小骨头们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其他部位就不消说了,总之与上桌时相比,唯一的区别就是肉没了。
施方也贵为一岛之主,肯定杀过鱼,也大概率杀过人,但他绝对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死法。他生硬地咳嗽起来,不知是被酒呛到,还是在掩饰什么。小荔枝咬着手指头,语无伦次:
“小哥哥,你是用手吃的呢,还是用嘴吃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