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傍晚,空气里还残留着白日的燥热,蝉鸣一阵歇一阵,显得有些有气无力。疗养院的院子里亮起了暖黄色的地灯,驱散渐浓的暮色。
林野盘腿坐在廊下的木地板上,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志愿填报指南,眉头拧成了疙瘩。高考分数出来了,不算差,但选择太多,反而让人无所适从。未来像一本摊开的书,页码繁多,字迹模糊,他不知道该从哪一页读起。
江逾白坐在旁边的藤椅里,膝上摊着一本关于天体物理的英文原版书,但他似乎并没在看。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书页一角,目光落在院子角落里一丛夜来香上,眼神空茫,像是在专注地“听”那些即将绽放的细微声响。元宝窝在他脚边,把自己摊成一张毛茸茸的猫饼,尾巴尖懒洋洋地晃着。
周巡来时,就看到这样一幅安静得有些凝滞的画面。他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罐冰可乐和一份文件。
“哟,未来的大学生,还没决定好?”周巡把可乐扔给林野一罐,自己拉开一罐,咕咚灌了一大口,满足地叹了口气,然后在另一张藤椅上坐下,把那份文件递给了江逾白。
“头疼。”林野接过可乐,冰凉的触感让他舒服地眯了下眼,“感觉选哪个都会后悔。”
江逾白接过文件袋,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用指尖摩挲着光洁的牛皮纸表面,抬眼看向周巡,眼中带着询问。
“案子彻底结了,所有手续都走完了。这是复印件,给你留个底。”周巡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寻常公事,但眼神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轻松,“那边……也最终处理了。不会再有任何后续。”
林野的心微微一提,看向江逾白。
江逾白垂着眼睫,沉默了几秒。然后,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表示知道了。他没有打开文件袋,只是将它放在了旁边的小几上,压在了那本天体物理书上。动作很轻,像是放下了一件沉重却已与自身剥离的东西。
院子里又安静下来,只剩下周巡喝可乐的细微声响和元宝的呼噜声。
过了一会儿,周巡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票,递给林野:“喏,朋友给的。今晚滨江公园有烟花大会,据说规模挺大。你们年轻人不去看看?”
林野接过票。精美的铜版纸,印着璀璨的烟花图案。“滨江公园……人很多吧?”他有些迟疑地看向江逾白。嘈杂的环境,密集的人群,巨大的声响,对江逾白来说都是挑战。
江逾白的目光也落在那两张票上,看着烟花绚烂的图案,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却没有露出排斥或不安的神情。
周巡站起身,拍拍裤子:“我就是顺路送个东西。去不去你们自己决定。走了。”他冲两人摆摆手,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院子。
林野捏着那两张票,有些犹豫不决。他看向江逾白:“你想去吗?可能会很吵,很多人。”
江逾白沉默着,视线从票上移开,望向院外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空。远处城市的霓虹灯光晕染了天际线。他看了很久,然后转回头,对着林野,很轻地、但很肯定地点了一下头。
林野有些意外,随即笑起来:“好!那我们去!找个远点人少的地方看!”
他们没有走太近。在离公园主体区域还有一段距离的江边观景步道上,找了个相对僻静的长椅。这里视角不算最佳,但能看清大部分天空,而且人流稀疏了许多。
夜风从江面吹来,带着水汽的微凉,吹散了白日的燥热。对岸的城市灯火璀璨,倒映在暗沉沉的江水里,随波光碎成一片流动的金色。
离烟花开始还有一段时间。林野有点紧张,时不时观察一下江逾白的脸色。他戴着降噪耳机,但林野还是担心巨大的爆炸声会透过骨传导或是震动引发不适。
江逾白却显得很平静。他安静地坐着,看着对岸的灯火,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轻轻敲着某个舒缓的节奏。元宝没跟来,被暂时托付给了护士,他似乎有点不习惯,偶尔会抬手摸一下空荡荡的膝盖。
“要是觉得不舒服,我们就立刻回去。”林野还是不放心,又叮嘱了一遍。
江逾白转过头,对他摇了摇头,示意没关系。他的眼睛在夜色中显得很亮,映着对岸的灯火,像落入了星辰。
忽然,第一朵烟花毫无预兆地蹿上夜空,在高处轰然炸开!
巨大的声响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也清晰可闻,金色的光雨猛地照亮了半个天空,也照亮了林野瞬间紧张起来的脸。他猛地转头看向江逾白。
江逾白在那声巨响传来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搭在膝盖上的手瞬间攥紧。但他并没有露出痛苦或惊恐的神色。他只是微微仰起头,睁大了眼睛,看着那朵正在缓缓坠落的金色光弧,瞳孔里倒映着璀璨的光芒。
紧接着,更多的烟花争先恐后地升空,噼里啪啦地炸响,将夜空渲染得五彩斑斓,流光溢彩。巨响连绵不断,空气似乎都在微微震动。
林野的心提着,紧紧注意着江逾白的反应。
然而,江逾白始终只是安静地仰望着。最初的僵硬过后,他攥紧的手慢慢松开了,甚至微微张开了手指,像是要接住那些坠落的光点。他的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常见的空茫,只有一种全神贯注的、近乎纯粹的凝视。仿佛那不是吵闹的爆炸,而是一场盛大而无声的宇宙星爆。
巨大的声响于他,或许依旧只是一片模糊的震动。但他“看”见了。看见了那瞬间点亮夜空的极致绚烂,看见了光芒绽放又消逝的轨迹,看见了黑暗中短暂却无比强烈的存在。
一朵特别巨大的蓝色烟花在夜空正中央绽放,如同蓝色的瀑布倾泻而下,倒映在江面上,美得惊心动魄。
在那片蓝色的光芒里,林野看见,江逾白极其缓慢地抬起手,不是捂住耳朵,而是将手伸向夜空,指向那片正在消散的蓝色光幕。
然后,他转过头,看向林野。
烟花在他身后不断升起、炸开、坠落,明灭闪烁的光影将他苍白的脸照得忽明忽暗。但他的眼睛却异常明亮和清晰。
他对着林野,嘴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弯起。
一个无声的、却盛满了整个夜空绚烂的笑容。
林野愣愣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在烟花巨响中安静微笑的少年。胸腔里那颗一直提着的心,忽然就落回了实处,然后被一种温热潮涨的情绪满满地填充。
他也笑了起来,用力地指向天空又一朵炸开的、如同金色蒲公英的烟花,对江逾白用力地点点头。
无需言语。巨响也好,寂静也罢。此刻,他们共享着同一片被点亮的夜空。
烟花表演进入尾声,越来越多的烟花同时升空,将夜空渲染成最极致的绚烂,响声也密集到了顶点。
在最后一阵几乎要震碎耳膜的轰鸣声中,林野看见江逾白忽然抬起双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前,然后缓缓地向两侧打开。
一个简单的手势。
像是拥抱。
拥抱这片喧嚣又寂静的世界。 拥抱这场短暂却耀眼的光明。 拥抱这个……终于不再仅仅充斥着痛苦频率的夜晚。
烟花散尽。夜空重归沉寂,只剩下硝烟的味道淡淡弥漫在空气里,和对岸依旧璀璨的灯火。
人群开始喧哗着散去。江边渐渐安静下来。
林野和江逾白还坐在长椅上,谁都没有动。耳边似乎还残留着轰鸣的余韵,但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温暖的宁静。
江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
林野站起身,朝江逾白伸出手。
江逾白看了看他的手,然后抬起手,轻轻放了上去。指尖微凉,却带着一丝活人的暖意。
林野稍一用力,将他拉起来。
两人并肩沿着安静的江边步道,朝着疗养院的方向慢慢走去。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
远处的城市依旧喧嚣。
但有些巨响,终会过去。 而有些寂静,自此有了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