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开学前的夏天,黏腻而漫长。空气里浮动着栀子花甜腻的香气和知了不知疲倦的嘶鸣。
林野的生活似乎回到了某种“正轨”。他不再需要每周固定往返于疗养院,高考的压力骤然卸去,日子突然空出一大块,反而让人有些无所适从。
他开始长时间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窗户大开,听着外面街道传来的、属于夏日的各种声响——冰棍车的叮咚铃响、孩童追逐嬉闹的尖叫、远处工地沉闷的打桩声、还有母亲在厨房准备晚餐时锅碗瓢盆的碰撞声。
这些声音以前只是背景噪音,现在却变得异常清晰,甚至有些……刺耳。他发现自己会无意识地分辨它们,分析它们的频率和强度,像一台被重新校准过的精密仪器。
有时,他会拿起那支江逾白还给他的口琴,放在唇边,却并不吹响。只是感受着金属的冰凉和簧片细微的阻力。他想起江逾白握住他的手,引导他做出正确手语时指尖的微凉触感,想起烟花在夜空中无声绽放时,江逾白脸上那种纯粹凝视的神情。
寂静不再是令人恐惧的真空。它变成了一种可以承载很多东西的容器——比如眼神,比如手势,比如那些调试好的、无声的频率,比如那个心口微按的“喜欢”。
他开始用另一种方式“听”这个世界。
母亲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变化,不再像以前那样忧心忡忡地追问,只是偶尔在他对着窗外发呆时,轻轻放下一盘切好的水果,或者一件刚洗好的、带着阳光味道的T恤。
赵旭拉他出去打球,在球场上大呼小叫,汗流浃背。激烈的冲撞和篮球砸地的砰砰声充斥着耳膜。休息时,赵旭咕咚咕咚灌着冰水,含糊不清地抱怨:“林野你小子最近不对劲,老是走神,喊你几声都听不见。”
林野愣了一下,用毛巾擦着汗,笑了笑:“有吗?可能天太热了。”
他不是没听见。他只是偶尔会下意识地将那些嘈杂的喊声,与另一种极致的安静做对比,然后发现自己似乎能在这片喧嚣中,轻易地剥离出属于自己的、一小片宁静的区域。像江逾白戴着降噪耳机那样,只不过他的“耳机”是无形地戴在了心里。
他去疗养院的次数少了,但每次去,都会待上更长时间。有时甚至只是和江逾白各自看着书,或者一起陪元宝玩一会儿逗猫棒,看它在阳光下追逐着光影,做出各种傻乎乎的动作。
交流依旧大多沉默。但他能感觉到江逾白细微的变化——他更放松了,偶尔会因为元宝的蠢样极轻地笑一下,肩膀微微抖动;他会主动把看到的有趣的星空图片推给林野看;甚至有一次,林野提到大学可能要住校,江逾白翻书的手指停顿了几秒,然后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表示知道了。那之后的一整个下午,他都显得比平时更沉默一点。
林野看着那样的他,心里会泛起一种很奇异的感受。不是同情,不是怜悯,而是一种……近乎于“懂得”之后的柔软。他不再急于填满那些沉默的间隙,而是开始学会欣赏其中的留白。
开学前一周,林野一个人去了曾经的学校。暑假的校园空无一人,高大的教学楼投下安静的阴影,操场的草坪被晒得有些发黄。
他走上熟悉的楼梯,走廊里回荡着他一个人的脚步声。教室的门锁着,他透过玻璃窗看向里面——桌椅整齐,黑板擦得干干净净,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讲台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柱。
那个靠窗的位置空着。
他仿佛还能看到那个穿着干净校服、微微低着头、对周遭一切充耳不闻的清瘦侧影。那时他觉得这人像一座沉默的冰山,遥远又令人烦躁。
现在他才明白,那寂静之下,曾是怎样惊涛骇浪般的痛苦和挣扎。
他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下楼时,他的脚步在拐角处顿住了。
墙壁上,那个曾经被值日生用力擦拭过、却依旧留下淡淡痕迹的红色标记,不知道被谁又用白色的粉笔,轻轻地描摹了一遍。
线条很细,很淡,像个小心翼翼的恶作剧,又像个无言的纪念。
林野看着那个标记,看了很久。然后,他伸出手指,极轻地、极轻地,在那个白色的圆圈中心,点了一下。
动作温柔,像是在完成一个迟来的回应。
转身离开时,他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
大学报道那天,人声鼎沸。崭新的校园里挤满了拖着行李箱的新生和陪同的家长,各种指示牌、广播声、欢笑喧哗交织成一片热闹的海洋。
林野办完手续,找到自己的宿舍。四人间,其他三个室友都还没到。他选了靠窗的位置,开始收拾东西。
他从背包里拿出几本书,然后又拿出一个用软布包好的相框。里面不是照片,是那张他们一起完成的、绚烂的星空拼图。他把它小心地放在书桌一角,正对着窗户。
窗外是陌生的校园景色,绿树成荫,远处有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传来。
他拿出手机,点开通讯录,找到那个只存了一个“江”字的号码。他想了想,没有打电话,也没有发信息。而是调整摄像头,对着窗外那片陌生的、充满生机的绿色,拍了一张照片。
阳光很好,树叶在微风里晃动。
他按下发送键。
几分钟后,手机屏幕亮起。
回复依旧简洁,只有一个符号。
【🌿】
林野看着那个小小的绿色树叶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能想象出对方此刻可能正坐在疗养院的窗边,看着这个符号,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或许是温和的。
傍晚,室友们都到齐了。天南地北的男生,很快就熟络起来,吵吵嚷嚷地商量着晚上一起去哪儿吃饭。喧嚣的声音充满了整个房间。
一个东北来的室友嗓门尤其洪亮,拍着林野的肩膀问:“嘿,林野,发啥呆呢?走啊,吃饭去!听说二食堂的锅包肉一绝!”
林野回过神,笑了笑,收起手机:“好,走吧。”
他站起身,融入喧闹的室友之中,一起走向门口。
就在迈出宿舍门的瞬间,他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微微偏过头,像是在倾听什么。
室友催他:“快点啊,愣着干啥?”
“来了。”林野应道,快步跟上。
走廊里人声嘈杂,脚步声纷乱。
但在那片庞大的、充满希望的喧嚣之下,他仿佛能清晰地“听”见——
远方传来的一段调试好的、舒缓的频率;口琴吹出的、生涩却温柔的旋律;烟花炸响时无声的绚烂;还有一声极轻极轻的、落在心口的——
寂静回音。
他笑了笑,加快了脚步,追上了前面吵吵嚷嚷的室友。
世界很吵。 但他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