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自述)
他们都说,时间能冲淡一切。
高考后的这个夏天,时间就像被黏稠的蜜糖裹住了,过得特别慢。窗外的知了没完没了地叫,叫得人心浮气躁。我妈总说我变了,说我现在能一个人在房间里待一整天,对着窗外发呆,安静得让她不习惯。
她不懂。
我不是变安静了。我只是……学会了听另一种声音。
以前我觉得,声音就是吵闹。是赵旭在球场上的大呼小叫,是老师敲黑板的刺耳响声,是拆糖纸时那种故意的、哗啦啦的噪音——对,就是那种,我曾经以为能挑衅到江逾白的噪音。
现在想起来,真他妈像个傻逼。
我第一次真正“听”见寂静,是在那栋烧焦的楼里。嗡鸣声快要把我脑袋钻穿的时候,他撞碎了那个发出噪音的铁盒子。然后,世界一下子就……真空了。那种静,不是什么都没发生,而是所有声音都被抽走后的、巨大的压迫感,比任何巨响都更吓人。我差点以为自己要溺死在那片静默里。
然后我看到了墙上的痕迹,和那颗牙齿。
那一刻,我好像突然就“听”懂了他所有的沉默。那不是装酷,不是冷漠,那是一片被火烧过、被血浸透的废墟。他一个人在那片废墟里待了十年,试图用他那种偏执到吓人的方式,挖出被掩埋的真相。
而我,举着个破手电筒,不小心照进了他的地狱,还他妈以为自己是主角。
后来我去医院看他。一开始,我也不知道该干嘛。就干坐着,像两个被摆错位置的木偶。阳光照进来,灰尘在光柱里跳舞,安静得能听见输液管里药水滴落的声音。
我受不了那种静。所以我开始鼓捣那些声音频率。我不是什么天才,就是瞎琢磨,想着也许……也许有什么声音,是能穿过他那片寂静的屏障,又不带刺的。
我把耳机递给他。他没戴。但他看着屏幕上的声波线,眼神有点不一样了。那不是看疯子或者看傻逼的眼神,是一种……专注。像在解一道很难的题。
再后来,他居然主动碰了我的手。冰凉的指尖,引导着我比出那个正确的手势。
【考试。】
就两个字。用手比出来的。但我当时心跳得跟擂鼓一样。好像有什么东西,终于从那片坚冰底下,艰难地渗了出来。
我学手语学得磕磕绊绊,比打架难多了。但我喜欢看他看着我笨手笨脚比划时的样子。他还是没什么表情,但眼睛里有点很浅很浅的笑意,像冬天窗上的冰花,太阳一照,就微微亮起来。
还有元宝。周巡把那小毛团塞他怀里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僵了,好像那是什么易碎品。但你看现在,那猫崽子都快骑他头上作威作福了,整天窝他膝盖上打呼噜,睡得四仰八叉。他有时候看书,手指会无意识地挠挠元宝的下巴。那种细微的、温柔的动静,比我听过的任何音乐都好听。
烟花大会那天,我其实紧张得要死。我怕那巨响会刺激到他,怕他又缩回那个谁也碰不到的世界里。
可他只是抬起头,看着。那么响的声音,在他那里,可能只是一些模糊的震动。但他看得特别认真,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整个夜空的光。然后他对我笑了。
不是以前那种转瞬即逝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是一个真正的,能让人感觉到的笑容。
在那么吵的背景音里,我好像又一次,“听”见了他的寂静。但那不再是荒芜的废墟了。那里面,开始长出了一点东西。
大学报道,宿舍吵得跟菜市场一样。新室友嗓门一个比一个大。但我好像没那么烦躁了。我知道,在很远的地方,有一个人,正用完全不同的方式,“听”着这个世界。
我给他发了张照片,窗外的树。他回了我一片叶子。
挺好。
我现在还是喜欢热闹,喜欢跟赵旭他们胡吹海侃,喜欢食堂里吵吵嚷嚷的烟火气。
但我也喜欢周末去疗养院,和他还有元宝安安静静地待一下午。有时候看书,有时候就只是看着院子里的树影移动。
我们之间的话还是不多。但沉默不再是尴尬的、紧绷的了。它变成了一种……嗯,怎么形容呢?像一种我们都能理解的、特殊的语言。
我不再急着去填满所有的安静。
因为我知道,有些声音,不需要用耳朵听。
就像我知道,他此刻,一定正坐在窗边,看着那片我发给他的绿色,感受着穿过树叶的风。
而我们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