圛兴城的南市,天光尚未大亮,空气里已经弥漫着一股混合着禽类羽毛、粪便和隐隐血腥气的复杂味道。临街的一排铺子,门口大都摆着层层叠叠的鸡笼鸭笼,活物的聒噪和扑腾翅膀的声音此起彼伏。
打磨得锋利无比的剪刀一刃横刺进鸡的脖颈,然后“喀嚓”一下合剪。鸡脖瞬间被剪断,温热的鸡血喷洒在女子蜜色的手上,犹如沾染毒秽般令她皱眉作呕。
绮儿第一次杀鸡的时候,心中是很不情愿的,甚至是有些怨恨的。
她看着自己沾满血腥的双手,泪水不禁夺眶。在阳色下,显得那般清莹,犹如未经雕琢的水晶。身为一介女流之辈,在圛兴这座繁华的国都,她不知道除了跟从爹娘做屠宰家禽这等的低贱活,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她想起栖存心底的优伶梦,仍执著如垂髫之年,仿佛不灭的火苗。尽管优伶是一种极其卑贱的做活,但她却打心底地喜欢甚至于敬崇优伶们纤指游琴的自然天成;翩跹似蝶的轻灵曼妙……她也想那样,在丝竹管弦里活一回,哪怕伶人也是贱业,总好过这日日与血腥为伴。
既是梦,自是现实的缺口。昔年好赌成性的父亲月输斗金,幸得母亲于集市讨得一份清扫官道的活计,但隔三差五登门的债主终使得家中入不敷出。
家徒四壁,让垂髫之年的她便懂得了藏事于心。便是在圛兴城中最低等的伎馆学琴习舞所需的钱两亦是家中无力承担的。她只是个贫苦人家女儿,在这座繁华的圛兴圣城,像她这样的人多如星辰碎屑。
亦非半点不曾埋怨生于这个穷困潦倒的寒门,只可悲生死是窥探不得的天机,凡人无可自择。好在经年父亲终于幡然悔悟,自断一指后起誓再不沾赌。后父母商议以三间祖屋之契作抵押向圛兴塔主借贷一笔银两于家中开了一间家禽屠宰铺,虽谈不上日进斗金,好歹一家人总算得以安稳度日。
“快点啊!杀只鸡要杀半个时辰么!”铺中,传来父亲凶巴巴的喝叱,硬生生将心绪恍惚的她惊了一颤,剪刀不慎刺破了拇指节上的一小块皮。
“哦,快了!”顾不得手上的疼痛,她手忙脚乱地将杀死的鸡丢进铁桶内,急声敷衍了一句。便提过身后一壶滚开的热水倒在了鸡身上,徐徐飘升的水蒸汽将她的明眸变得空濛一片。她蹲下身,只觉委屈得想哭。
她极力在心中安慰自己:定会有朝,有那么一个人,不远万里来到自己的面前,拯救自己脱离这片“苦海”。而自己现下惟一可以做的,便是安静地等待那个人的到来,哪怕需用一生。
她迎阳展目,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一只栖落于塔刹守望的飞鸟,正如自己一般。清泪顺势滑下,她急忙垂下睫眸,极力隐藏腹中委屈。纤指飞快地将那只烫熟的鸡拔毛、扒爪皮,然后剖肚,整个过程手法娴熟。如挥翰临池,一气呵成。或许,这才是她真正的用武之地。
“女施主,可否讨碗水来喝!”一声轻唤兀然响起在耳畔,冥冥中,绮儿似乎听见了命运之轮交合的声音,如九霄梵音,空灵悦耳。
绮儿缓缓停下手中的动作,眸光落于一双破绽不堪、遍沾泥垢的僧履上。由下而上游移看去,但见一风尘仆仆的灰衣小僧合十立于自己面前。面庞清隽,眼瞳黑白分明,却是了无生气,与他正值桃李的年纪极不相符。许是长途奔波所致疲乏困顿,细忖之下又似乎是出家人眸中特有的清定淡远。
“女施主,不知可否行个方便?”见女子怔怔不作回应,小僧是以再度恭声相问。
“噢!”倏然回神,绮儿忙不迭起身将沾满鸡毛的双手在围兜上揩擦干净,遂拿起一只瓢从身后的水缸中舀了一瓢清水递至小僧面前。
小僧双手接过瓢来,微一施礼,眸下却不意瞥见一层油花悬浮于清水之上,当即蹙起眉心。却也不做声地举起瓢掩住面色的不自在,心底暗念一声“善哉”,便也“咕嘟”饮了一口。凉水入喉,只觉舒爽。
绮儿接过小僧递回的瓢,指端轻抚,忽浅浅地笑,言不出的苦涩漾进空气里。
“小师父,如果一个人杀了太多的生灵,那么她死后会被逐入地狱么?”薄唇轻启,女子眸中似是见血太多,竟凸然暴现出几缕血丝来。这一瞬,绮儿蓦然觉察了生与死。片刻前活灵活现的鸡只一剪刀便永丧了生。生命如此脆弱,如此可悲。她时常在想:自己杀生太多,怕终难逃神谴的罢!如此,她更加畏死,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后便再等不到那一朝,那个人,御一片清风,降临浊世,只为自己。
小僧的太阳穴跳了跳,蓦地聚神端详起眼前女子,全不敢相信方才所问出自这位韶龄女子口中。女子依用殷殷询切的目光注视着自己,清灵的瞳仁里隐着一片纯真的伤意,犹如严冬冻结檐边的冰凌,脆不可触。
究竟是怎般的哀伤覆于女子心头?
无缘双手合十,温润的菩提念珠轻轻垂在指间。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温和:“缘来陀佛,善哉善哉。生命不过一场机缘。女施主何必执着于死生?生于尘世,必随尘世,行于尘世。杀生,并非你所愿,而是生来尘世即如此,你不过是在遵循尘世生存的规则罢了。”他顿了顿,目光澄澈地看着绮儿,“而地狱,是用来囚禁邪恶之处。真正的邪恶,生于人心。施主若心存善念,又何惧地狱?
“怎会不惧!”女子秀睫颤颤,兀自接下他的话音,寂声喃喃:“一个视杀生若反掌,双手沾满血腥的人又何来善念可言呢!”女子听似静波无澜的话语中,却隐着丝丝沁人的寒意。
无缘凝视着绮儿眼中愈发浓郁的悲伤,那悲伤沉重得几乎要溢出来。他心中了然,这样的人,需要的不是空洞的安慰,而是点破迷雾的一线微光。他捻动了一下掌中的念珠,声音放得更缓,更沉: “女施主,人之初,性本善。一旦涉足这凡尘俗世,便避不开它的生存法则。所谓生而傍土,死而入土,终化为土,一切皆是虚无。生命,说到底,不过是一场虚无的旅程。”他看到绮儿眼中闪过一丝茫然,继续循循引导,“然而,既已来此世间,何不将它看作一场与这世界的缘分?多行善事,不为扬名立万,只为求个心安理得,无愧己心。这,亦是我佛宗旨所在。”
他微微前倾了身体,目光温和而坚定地注视着绮儿的眼睛:“世人之所以敬佛、信佛,皆因这短暂虚无的人生,需要一份寄托,一份信仰。有了它,人便不会轻易看透这人生的底色,而沉入彻底的虚无。所以,佛其实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佛,便是人心底最本真的那份…善念。”
“小师父的意思是…”绮儿眼中的悲伤凝滞了一瞬,随即,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彩如同星火般,在她暗淡的瞳仁深处点燃,渐渐驱散了眉宇间厚重的阴霾。她唇角微微向上牵动,带着不确定的希冀,“我的心中…也是有着最本真的善么?”
“自是。”无缘肯定地颔首,脸上露出一抹清朗温润的笑意,如同穿透乌云的阳光。
经得小僧一番点拨,绮儿似是有所顿悟,唇角慢慢勾勒出释然的笑。不经意间抬眸,恰见远出高插云天的圛兴塔火焰形的刹顶边,有两只飞鸟正比翼双飞,仿若浴火重生。然而,她不知,这一眼仿佛注定了永远,从此牵绊了她与对面之人的一生。
“女施主与小僧甚是投缘,不知可否求问芳名以解小僧心中疑问。”小僧循着女子投远的视线望去,亦见证了比翼鸟翱翔云天。
眼角余光瞥过小僧询问的眸,女子依是恋恋不舍地望着那对早已隐入云层的飞鸟,半是忧伤半是喜地答道:“噢,我叫菅绮儿。”
“小僧法号无缘,绮儿施主,幸会了!”小僧郑重地自报法号,淡漠的眉目间首度有了温意,不过仍是浅淡如尘,风吹即散。
绮儿这才想起正神端视起面前的小僧,僧衣多染草汁污垢,步履破绽沾泥,显然是长途跋涉所致。方启口相问:“无缘小师父,看你一身风尘仆仆模样,便知你是长途跋涉所来。可不知你从何而来,又往何处去?”
“小僧来自南方缘来岭上生缘寺。”无缘在作答时不自觉将眸缓缓瞥向南方,似乎忆起了往昔,然映入眼帘的不过是一座陌生的城,他这才清醒自己而今身在何处,不禁低了额沉声:“这圛兴城便是我此行的目的地。”
无缘虽为绮儿解了疑惑,却不意中又为她存下一疑。绮儿忍不住好奇,接着问道:“那无缘小师傅来圣都圛兴所谓何事?”
“圣都、圛兴。”小僧兀自抓住绮儿话中重点,低声重复了一遍,眉宇间隐焕明色,似乎突然明悟了些什么,复唇角存笑道:“小僧是受一有缘人指引来此寻缘。”
小僧的隐晦之言令绮儿好奇更甚,追问道:“这偌大一个圛兴城,可不知小师傅要从何处寻缘?又寻何缘?”
无缘清定视她,淡以言笑:“一切随缘!”
他话音刚落,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声开道的呼喝,音高而不凶:“大家让一让,让一让了啊!”
无缘下意识地转过身看去,但见两列着白色劲装的武士前呼后拥着一辆徐行的马车。最前头打着一面白塔旗,显然昭示出这行人不同一般的身份——非达官即权贵。
见无缘全神贯注,绮儿徐徐说道:“他们是圛兴塔的人。喏,就是东方那座高高的白塔。坊间传言他们的塔主集天下财富,可谓是这圛兴城乃至整个国家最富有的人。而这塔主也是一位乐善好施之人,这城中穷苦百姓但凡有事求于他,他必定雪中送炭。我家的铺子亦是受其恩惠才得以撑起。”女子的话音中是满满的感恩之情。
无缘望着渐渐走远的队伍,若有所思。
绮儿又补充道:“更负盛名的是,这圛兴塔主礼贤下士、诚以待人。常言道贤士择明主而仕,现今朝廷颁布的募兵状几是无人问津,然这圛兴塔中却日日有身怀绝技之人前去投奔。”
无缘静静地听着,目光追随着那支渐行渐远的白塔旗帜车队。他脸上原本清冷平淡的神情,渐渐如同初春解冻的湖面,漾开了一层朗润平和的笑意。那笑意由内而外,仿佛拨开了心头的迷雾。
他慢慢地合起双掌,朝着面前的绮儿微微躬身,声音温和而坚定,带着一种终于找到方向的释然:“缘来陀佛,女施主,小僧明白缘之所在了。就此别过!”
说完,他不再停留,迈开沉稳的步伐,汇入圛兴城清晨涌动的人流,朝着东方那座巍峨耸立、象征着财富与力量的白塔方向,坚定地走去。灰色的僧影很快便消失在熙攘的街市之中。
绮儿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只空水瓢,望着无缘消失的方向,又下意识地望向那座高耸入云的圛兴塔。阳光洒在洁白的塔身上,反射出圣洁而遥远的光芒。塔顶火焰状的鎏金刹顶,像一枚遥不可及的星辰。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沾着洗不净的血污和油渍的手。刚才那年轻僧人眼中那份洞悉一切的平静,和那句“一切随缘”,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最终沉淀下去,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茫。她想起自己刚才问的那个关于地狱的问题,想起僧人肯定的回答。心底那点微弱的“善念”真的存在吗?它又能否抵得过这日复一日的血腥?
而那个白衣胜雪、高高在上的塔府少主…绮儿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个模糊而遥远的身影。那身影如同塔顶的金光,耀眼却冰冷,是她穷尽一生也无法触及的存在。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水瓢放回缸边,弯腰,重新拾起那把沉重冰冷的大铁剪,走向笼子里下一只待宰的活物。生活的车轮,带着血腥的味道,再次沉重地向前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