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七年盛夏,长安仿佛被投入了熊熊燃烧的炼丹炉之中。刚过巳时,西市的青石板路面便炙热难耐,足以将面饼烙熟。卖水的老汉推着独轮车穿梭其间,木勺敲击瓦罐发出的“邦邦”声,与胡商的叫卖声、绸缎庄算盘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宛如一首在蒸腾暑气中奏响的市井交响曲。
《西市声谣》
驼铃轻叩朱雀门晓色,胡商吆喝惊落杏花枝。
剪刀裁开绫罗千重浪,酒旗招展玉壶随风摇。
马蹄踏碎青石留印迹,砧声阵阵催暖日头高。
纷杂声响吞没街巷语,满城烟火直冲九霄云。
陈砚静立于“观微斋”竹帘之后,额角沁出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在案几的麻纸上晕开一小片浅痕。他方才挥毫写下“平安”二字,笔锋稳健苍劲,却觉今日墨汁异样——并非色泽或浓淡有别,而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涩意,似掺入了海盐研磨的汁液,还隐隐透出咸腥气息,令他蓦然想起长安城外盐泉村那口咸涩难饮的井水。
“陈先生,劳烦代写家书。”一名粗布短打的汉子挤进店内,腋下夹着油纸包裹的半块干硬胡饼,洪亮的嗓音裹挟着热浪涌入,“告诉我婆娘,今年盐价又涨了!我在西市扛活挣的钱,只够买半斗粗盐,让她莫要再省着腌菜。”
陈砚执起狼毫蘸墨,手腕却微微一滞。盐价……他忆起昨日大哥陈墨在家中痛饮时拍案怒斥:“靖王府那些人太过贪婪!官盐掺沙充数,私盐售价竟比银铢还贵,如此下去,百姓早晚要造反!”当时父亲陈敬之端坐上首,转动着手中的玉扳指,冷冷抛下一句:“朝堂之事,岂容你妄议?”
汉子的家书尚未写完,西市入口突然一阵骚乱。几匹高头大马疾驰而过,溅起路边卖花姑娘一身泥水。马上之人身着锦袍,腰间悬着金鱼袋,正是靖王萧衍的贴身侍卫。他们猛勒缰绳,朝着一个挑着盐担的小贩踹去:“靖王府地界,也敢售卖私盐?”
盐担轰然翻倒,晶莹的盐粒滚落在滚烫的石板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小贩匍匐在地连连磕头,额头渗出鲜血:“小人卖的是官盐!有户部加盖的凭帖为证!”侍卫一脚踩住他的手背,狞笑着掏出随身小秤:“官盐?这成色,连靖王府后厨腌菜用的盐都不如,分明是私贩无疑!”
陈砚握笔的手骤然收紧。他认得这个小贩,姓张,家住盐泉村,前几日还曾请他代笔向官府递状,诉说村里水井被人挖塌,井水咸涩无法饮用之事。当时张小贩欲言又止,只说“像是盐卤渗了进来”——此刻再看眼前景象,那股诡异的咸涩墨香,竟与盐泉村的异常情形暗暗吻合。
竹帘轻动,一缕冷香悄然渗入。张婉提着食盒站在门口,鬓角珍珠汗帘沾着细碎发丝。“母亲让我给你送些酸梅汤解暑。”她将食盒置于案上,压低声音道,“方才从布政坊过来,看见靖王府的人正在严查私盐,好似在搜寻什么要紧之物。”说着打开食盒,除却酸梅汤外,还整齐叠放着一张麻纸——正是陈砚前几日让她誊抄的星象图。
陈砚接过麻纸,指尖触到纸角褶皱,忽有所悟。他快步走进后屋,从床底拖出一只旧木箱,里面藏着母亲崔氏暗中给他的书籍。翻开《两京盐铁志》,书页间夹着父亲去年随手绘制的地图,标注着长安周边盐井的位置。盐泉村所在之处,被人用朱笔重重圈起,旁注“靖王,上元节后”——而上元节,恰是盐泉村水井开始变咸的日子。
“砰!”观微斋的门扉被粗暴踹开。方才欺辱小贩的侍卫闯了进来,将一幅画像摔在陈砚面前:“见过此人否?盐泉村的张老实。”画像上的面容,正是张小贩的叔父。
陈砚扫视画像,指尖在墨锭上蹭了蹭:“西市人来人往,实在记不清了。”侍卫眯起眼睛,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你手上沾着墨迹,方才给谁写过东西?”目光落在那封未完成的家书上,“这笔迹,倒像是盐泉村一带的风格。”
张婉忽然轻笑出声,端起酸梅汤递上前去:“官爷辛苦,喝口凉茶解暑吧。”手腕轻巧一转,汤碗“不慎”泼洒在侍卫手背上。侍卫吃痛松手,陈砚趁机抽回被攥住的手腕。张婉继续说道:“我家夫君以代写书信为业,经手字迹多如西市沙砾,哪记得清谁是谁?倒是方才那个盐贩,好像往南边逃走了。”
侍卫被她一番巧言令色说得一愣,骂骂咧咧转身追了出去。陈砚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抓起案上的砚台:“我也去看看。”张婉拉住他的衣袖,将食盒里的油纸包塞入他手中:“母亲让你带的胡饼,里面夹了腌菜。”油纸包沉甸甸的,陈砚一摸便知,里面藏着那张地图。
他跟着侍卫向南奔去,穿过胡饼摊、波斯地毯铺,钻进一条堆满杂物的狭窄小巷。巷尾有间废弃酒肆,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陈砚推开门,只见张小贩正扶着一位老者往房梁上系绳索,老者颈间留着一圈紫痕,正是画像上的张老实。
“住手!”陈砚大喊一声,冲上前抱住老者双腿。张小贩急得满脸通红:“先生快走!靖王的人在找我叔,他知道井里的秘密!”老者突然睁眼,枯瘦的手死死抓住陈砚胳膊,指甲几乎嵌入血肉:“盐井……连通暗渠……柳溪村……飞鹰……”话音未落,头颅一歪,没了气息。
巷口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陈砚拽着张小贩钻入酒肆地窖。地窖里弥漫着霉味和咸涩气息,墙角堆放着几个破陶罐,罐底结着一层白白的盐霜。张小贩抹了把脸,声音发颤:“我叔说,靖王在盐泉村私挖盐井,想借‘坟茔地库’藏匿私盐!村里七户人家不肯让地,都被他们……那些人失踪前,还被迫在荒田埋下七个稻草人,说是防备袁天罡推算的假死之术……我叔藏在此处,本想把证据送出去!”
这番话让陈砚想起往事。几年前他曾随父亲前往柳溪村追查十三亩荒地和七户失踪案,当时就觉得那些大坟茔古怪得很,只因天色已晚未能近观。至于七具稻草人确有其事,后来存放在县衙仓库的稻草人连同仓库一起被大火焚毁。
陈砚紧紧攥着地图,耳畔回荡着老者的遗言。盐泉村的咸井、柳溪村的失踪案、靖王府的私盐……所有线索都指向柳溪村的那片荒田。而“坟茔地库”四个字,如同一把钥匙,即将开启深藏的黑暗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