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正,按察使司大堂灯火通明,四壁烛火映得金砖地面一片赤金。
柳文翰立于左班,折扇轻摇,扇面梨花依旧;杜仵作垂目肃立,手托木匣;三司官员分列两侧,屏息以待。
按察使高坐,惊堂木未落,目光已落在林绡身上。
林绡青衫微皱,神情却如平湖,袖中象牙扇骨、血绫、干梨花依次排开,像一列微缩的证军。
他抬手一揖,声音不高,却字字透骨:“请大人屏退杂役,留三司与杜公,学生有密证呈堂。”
柳文翰指尖一紧,扇骨“咔”地轻响。
按察使略一颔首,堂上闲人尽退,大门掩合,只余烛火轻晃。
林绡先取象牙扇骨,置于案上:“火场梁木划痕,与此刃纹合,缺口吻合,为同一刻刀。”
再展血绫:“梨花灯笼内火折,燃于亥末,扇形焦痕,中心留白,乃抽火折所致。灯笼竹篾尽化灰,唯剩梨花香渗入石缝。”
最后拈起干梨花:“贡院后墙老梨,八月残花,香淡而长。灯笼外鞘涂梨胶,火起时香随烟走,痕留石面。”
三物排成一线,像三条暗火汇成一束。
他抬头,目光越过众人,落在柳文翰脸上:“象牙刻刀,原是一对。一截在火场,一截在谁腰间?”
柳文翰面色微白,折扇不自觉收紧。
杜仵作上前一步,打开木匣,匣中赫然是另一截象牙柄,刃口与火场划痕毫厘不差。
“此刀昨夜从柳公子书房暗格取出,柄内藏梨花胶残痕。”杜仵作声音低沉,却如重锤。
林绡再取补全的“天启三年原契”,双手奉上:
“学生户籍,原契在此,无寄籍之疑。
柳氏所持卖身契,乃天启二年旧纸,墨迹新于纸纹,显为近年伪造。”
按察使翻卷,指尖轻触,纸页脆响。
理问官上前,以火折照纸背,朱砂印泥新旧立判。
柳文翰喉结滚动,折扇“啪”地落地,象牙柄断成两截。
堂上寂静,只闻烛火噼啪。
林绡声音平静,却字字透锋:“火起三处,皆由一刀一灯;户籍之诬,亦由一刀一纸。
幕后之人,借刀杀人,借纸栽赃,一箭双雕。”
杜仵作再呈供状:
“贡院厨房杂役阿旺,昨夜招供:亥末,柳公子亲至厨房,授以梨花灯笼,令其亥正三刻点燃暗渠硝石。
阿旺贪银十两,却不知灯笼内火折被抽,火势反噬主考。”
供状画押,血指印鲜红。
柳文翰面色惨白,嘴唇颤抖,却忽地抬头,声音尖锐:“杜仵作与林绡勾结,栽赃于我!”
杜仵作不语,只从袖中取出一张火折残棉,棉上血迹尚未干透,与阿旺指印吻合。
按察使惊堂木一拍:“柳文翰,你还有何说?”
柳文翰踉跄后退,撞翻烛台,火光一闪,映出他眼底绝望。
堂上三司合议,按察使提笔:
“柳文翰纵火弑官、伪造契据,罪证确凿,即日收监,待秋后处决。
林绡无罪,即行释放。”
朱笔落定,铁链解开,木枷落地,发出沉闷一声。
林绡俯身三叩,声音平静:“学生蒙冤得雪,愿辞谢功名,归田侍母。”
按察使愕然,堂下亦哗然。
林绡再拜:“科场黑暗,非一人可涤;学生才疏,难再执笔。愿以余生,著一小书,记此火与血,以警后人。”
言罢,他转身,青衫掠过烛火,像一片不系的云。
夜已三更,长街寂寥。
林绡独行,青衫微湿,指尖还残留朱砂印泥的余温。
街尽处,一顶黑布小轿静静停驻,轿帘低垂,无灯无火。
轿前,一只梨花灯笼倒吊,火光已熄,只余淡淡花香。
轿内传来低低声音:“小郎君,火已灭,纸已焚,真相已揭,可愿随我去看更大的火?”
声音沙哑,却带着熟悉的梨花香。
林绡脚步一顿,指尖抚过袖中那枚补全的印章,印章冰凉,却映出轿帘缝隙间一点幽绿磷火。
他抬眼,乌云裂开一线月光,照出轿帘上绣着的小小篆字——
“墨”
风过,梨花零落,黑轿未动,月光却已隐去。
林绡立在长街中央,身后是按察使司的灯火,身前是无灯的黑轿。
一步退,是归田侍母的安宁;
一步进,是更深的谜局与火。
他微微侧身,青衫角拂过地面,像刀锋掠过纸背。
黑轿帘角被风掀起,露出轿内一只苍白手掌,掌心摊着半片铜铃——
正是火场铜铃缺失的另一半。
铜铃轻响,像一声极低的笑。
林绡深吸一口气,抬脚,向黑暗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