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正,按察使司送来空白折子,请他“留幕参详”。
臬司主事笑言:“省垣正缺一位通晓钱粮火耗的理问,月俸三十两。”
林绡提笔,却先写下两行小字:
“功名于我如浮云,愿归田侍母,以终余年。”
墨迹未干,他又取一张素笺,写下抬头:
“母亲大人膝下,孩儿叩首——”
笔锋微顿,千言万语凝成短短数行:
“火案已雪,柳氏伏法,儿名得清。然科场黑暗,非独木可支;儿志不在金殿,愿归家耕读,伴母亲晨昏。院试之案,孩儿辞之;秋闱之期,孩儿弃之。待此间公文交割,便买舟南下。儿平安,勿念。”
信封封口,他又添一句附言:
“穗儿若问,便说兄长给她带了一袋省城最好的桂花糖。”
午牌,驿卒挎铃而去。
信封上“急递”二字被夕阳照得通红,像小小一团火。
林绡立于驿馆门前,目送驿马扬尘,心里忽觉空阔。
城楼上晚风吹起他的衣角,也吹散连日阴霾。
他想起母亲咳嗽时掩口的帕子,
想起兄长磨破肩头的粗布衫,
想起妹妹踮脚张望村口的小身影。
归心似箭,却被一纸公文绊住——
按察使批了“候结”二字,须待刑部回文方可放行。
他苦笑:回家,还需跨过最后一道无形的栅栏。
辞呈递上第三日,省城却更热闹。
书院山长率诸生联名请留,说他“可当一代学政”;
商贾富绅送来拜帖,愿“资助开馆授徒”;
甚至巡抚幕僚也悄然传话:
“若肯留省,三年之内,保举同知。”
林绡一一婉拒,只在驿馆后院辟一方小菜畦,
晨起拔草,暮来浇水,
夜里对着孤灯拨算盘,把贡院火案盈余的硝磺数目算得清清楚楚。
有人笑他迂腐,他只笑笑:“算清了账,才能算清自己。”
第六日傍晚,夕阳照在驿馆门楣。
一匹瘦马自北而来,蹄声笃笃,尘土染金。
马上驿卒高举信袋:“临安县学急递!”
林绡心头一跳,拆开封口,
薄薄两张纸,是母亲亲笔:
“吾儿平安,阖家甚慰。家中老梨今岁结果甚丰,穗儿日日数梨,盼兄归。衡儿已辞码头工,欲修老屋,待汝画梁。母咳已缓,勿念。山高水远,归舟可缓缓,平安最要紧。”
纸末,一枚小小梨花瓣被夹得平整,
仍带淡淡清香。
林绡把花瓣贴在唇边,低声道:“再缓缓,也要回家。”
信读完,驿馆更鼓三声。
林绡推窗,见天边一行秋雁,排成“人”字,向南而去。
他忽想起信封里还有一张字条——
是穗儿歪歪扭扭的童笔:
“哥,糖呢?”
林绡失笑,转身从行囊摸出小小油纸包,
桂花糖粒粒金黄,像浓缩的月光。
他把糖包放进信封,提笔添一行:
“糖在此,梨待熟,雁归时,人亦归。”
墨迹未干,窗外雁声渐远。
驿馆灯火一盏盏熄灭,
只剩他案头小小油灯,
照着那封尚未寄出的回信,
照着归途尽头,
那扇永远为他留灯的柴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