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守敬领着二人,穿过堆满模型的工坊,来到一处毫不起眼的角落。那面墙壁上挂着一张巨大的兽皮,上面潦草地画着几处河道勘测图。
他伸手揭开兽皮,后面竟不是石墙,而是一扇厚重的木门。
郭守敬从怀中摸出一把样式古朴的黄铜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旋,只听“咔哒”一声机括轻响,木门应声而开。
一股混合着桐油、木屑和陈年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李道友,灵算,请。”
郭守敬侧身让开,率先走了进去。
密室不大,却别有洞天。四壁的架子上,摆放的不再是通惠河工程那些粗大的模型,而是一些更加精巧、更加复杂的机括构件。有小型的齿轮组,有利用水力驱动的连杆,甚至还有一个半成品的、类似后世浑天仪的星盘。
这里,才是郭守敬真正的“格物”世界。
“老夫知道,你们师兄弟久别重逢,必有许多体己话要说。”郭守敬点亮桌上的一盏油灯,豆大的火光驱散了些许阴冷。
他转身,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但老夫必须提醒二位。通州城,是大都的门户,更是伯颜的眼线遍布之地。今日工坊之事,瞒不过有心人。你们的身份,尤其是李道友你的才能,一旦被伯颜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他看着李不凡,一字一顿:“他需要的,是能为他铸造兵器、攻城拔寨的‘术’,而不是你这种能开启民智、改变乾坤的‘道’。他若得不到,便一定会毁掉。”
李不凡默然。
他知道郭守敬所言非虚。伯颜,那个权倾朝野的男人,是他此行北上最大的敌人。
“李道友,通惠河,还有这天下的汉人工匠,就拜托你了。”
说罢,他不再多言,拉上厚重的木门。
“咔”的一声,门从外面锁上。
密室之内,只剩下油灯昏黄的光,和两道沉默的身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所有的惊骇、狂喜、悲恸,在独处的空间里沉淀下来,化作一种近乎窒息的安静。
是李不凡先动了。
他走到灵算面前,没有拥抱,也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单薄的肩膀。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灵算那强撑着的倔强,瞬间土崩瓦解。
他再也忍不住,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他没有嚎啕大哭,只是死死咬着嘴唇,喉咙里发出困兽般压抑的呜咽,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李不凡就这么静静地站着,任由他发泄。
他知道,这个师弟,心里积攒了太多的苦。
许久,灵算的哭声才渐渐平息。他用那沾满灰尘的道袍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睛,声音沙哑得厉害。
“师兄……我还以为……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了……”
李不凡的眼底,也泛起一丝波澜。他拉过一张木凳,示意灵算坐下。
“我从杭州来。”
李不凡的开场白,简单直接。
他没有说自己如何死里逃生,如何从庐山一路南下,只用最精炼的语言,讲述了栖云观覆灭之后的事情。
他讲了钱若水,讲了苏涟漪,讲了“天驭斋”如何用白糖和肥皂,在杭州城站稳脚跟。
他讲了“格物明尊教”,讲了漕帮的赵火儿,讲了如何利用底层信徒的力量,一步步编织罗网。
当他说到,那个在栖云观指挥元军放火的千户王磐,最终被他设计,在杭州城身败名裂,在狱中自杀时,灵算那双黯淡的眼睛里,第一次迸射出骇人的光亮。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双手死死攥成了拳头。
“死……死了?”
“死了。”李不凡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烧死我们那么多师兄弟的刽子手,最后在绝望中自杀了。”
灵算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师兄。
这张脸,还是记忆里的那张脸。可那双眼睛的深处,却多了太多他看不懂的东西。那是比寒潭更冷的算计,是比刀锋更利的决绝。
他记忆里那个温和儒雅,会笑着教他算学的李居士,已经死在了庐山的大火里。
活下来的,是李算。
一个为了复仇,可以不择手段的魔鬼。
“李居士……”灵算的声音有些干涩,“你……你成了教主?”
“我并非教主,我只是教主背后的支持者。”李不凡没有否认,“对付神,就要变成比他更灵验的神。对付魔鬼,就要变成比他更可怕的魔鬼。这是我在杭州,用血悟出来的道理。”
灵算沉默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常年摆弄机括而布满薄茧的手。
他不懂那些权谋算计,不懂那些人心鬼蜮。他只知道,师兄还活着,并且,已经为师门报了第一个仇。
这就够了。
“我……”灵算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
他的故事,没有师兄那般波澜壮阔,却更加充满了颠沛流离的辛酸。
坠机的时候比较幸运的挂在了树上,只受了一点轻伤。他一路乞讨,一路北上,因为他记得师父说过,北方有全真教的道友,或许可以收留他。
他饿得不行的时候,就给路边的富户画屋舍的图纸换几个馒头。他被人欺负的时候,就用自己做的机括小玩意儿捉弄恶人。
他像一根野草,在乱世的夹缝里,顽强地活着。
后来,他流落到大都,听闻大司农郭守敬要修建通惠河,广招天下能工巧匠,便揣着自己画的图纸,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了。
郭守敬起初并未在意这个衣衫褴褛的少年道士,直到看见他画的那些关于水力、杠杆和齿轮的图纸,才惊为天人,当即将他留在身边,视如己出。
“郭大人……是个好人。”灵算低声说,“他真心想做成一些事。他护着我,不让我被那些蒙古官欺负。他说,我们汉人的‘技’,不能断了传承。”
李不凡静静地听着。
他能想象,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怀揣着师门的绝学,在虎狼环伺的元大都,是如何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郭守敬,确实是他的贵人。
“我一直以为你和大师兄、二师兄他们……都……”灵算的声音又哽咽了,“我每天晚上都做梦,梦到观里的大火……”
李不凡伸出手,按住了他颤抖的肩膀。
“都过去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现在,我回来了。”
灵算用力地点了点头,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站起身,在自己那件破旧的道袍内衬里,摸索起来。
他极为珍重地,从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里,取出了一本书。
那本书的封皮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字迹,书页泛黄,边角卷曲,显然是常年贴身收藏,被无数次地翻阅过。
“李居士,你看!”
灵算将书递到李不凡面前,眼神里带着一种献宝般的光彩。
“这是师父当年让我贴身收好的,是《鲁班书》的下卷——《天工图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