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图谱》。
四个字，像四座无形的山，轰然压在李不凡的心头。
他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那泛黄书页的瞬间，竟有些微的颤抖。
这本被灵算用油布层层包裹，视若性命的书，入手比想象中更沉。书页的边角因无数次的翻阅而卷曲、发黑，纸张上弥漫着一股混杂了汗渍与岁月的老旧气味。
这，就是引导他们做出木鸢，那部传说《鲁班书》的残卷。
“这……只是下卷？”李不凡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
“嗯。”灵算用力点头，那双通红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属于技术宅的狂热光芒，瞬间冲淡了重逢的悲伤。
他似乎天生就不擅长沉浸在情绪里，一旦触碰到他痴迷的领域，整个人的气场都会改变。
“李居士，世人都以为《鲁班书》是讲厌胜之术、奇技淫巧的邪书，那是他们根本没见过真本！”
灵算像是急于分享秘密的孩子，指着那本书，语速都快了几分。
“师父曾说，真正的《鲁班书》，实为三卷一体。我们栖云观所藏的，只是下卷《天工图谱》，而且……而且还不全，遗失了最关键的几页。”
他脸上露出惋惜的神色。
“那上卷和中卷呢？”李不凡追问。
“我没见过。”灵算摇了摇头，“师父说，上卷名为《格物原理》，那不是术，而是‘道’。它讲的是天地万物构造的根本之理，用阴阳解释榫卯的咬合，用五行剖析木石金铁的刚柔韧脆。师父说，读懂了上卷，看山便不是山，看水也不是水，而是看透了其内在的‘理’与‘力’。”
李不凡的心脏猛地一缩。
阴阳解释咬合力，五行剖析材料特性……
这他妈不就是用道家哲学包装的结构力学和材料力学吗！
“那中卷呢？”他的呼吸有些急促。
“中卷《万化质料》！”灵算眼中闪烁着向往，“那就更神乎其神了！师父说，那是真正的‘炼丹术’，不是炼人吃的金丹，而是炼万物之丹！可以通过类似炼丹的手法，改变物质的根本，造出闻所未闻的东西。比如，能自己恢复原状的金属，比钢铁还硬的‘琉璃’，还有一种叫‘尸解’的法门，不是肉身飞升，而是用一种特殊的声音，让死物‘活’过来！”
记忆金属、高强度陶瓷、声波共振技术……
李不凡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一道惊雷炸开。
他一直以为自己最大的金手指，是领先这个时代近八百年的现代知识。
可现在，他发现自己错了。
这个世界，早就存在着一套完全不同，却又殊途同归的“科学”体系！它被包裹在道家和方术的神秘外衣之下，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各处，等待着一个能读懂它的人。
《鲁班书》不是什么奇技淫巧，它是一把钥匙！一把足以撬动整个世界文明进程的钥匙！
而他，李不凡，一个来自21世纪的程序员，恰好就是那个唯一能看懂这本“说明书”的人！
“李居士？李居士？”灵算见他半晌不语，只是死死盯着手里的书，眼神变幻莫测，不由得小声唤道。
李不凡猛地回过神，他将《天工图谱》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仿佛那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
他看着眼前的灵算，这个年仅十六岁，不通世事，却在机关算学上有着惊天之才的道士。
一个大胆到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成型。
“灵算，”李不凡开口，声音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你想不想……算尽天机？”
“算尽天机？”灵算愣住了，他不懂师兄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
李不凡没有直接解释，而是走到桌边，拿起一支炭笔，在一张干净的羊皮纸上，迅速地画了起来。
他画的不是亭台楼阁，也不是水利机关，而是一些大小不一、齿数各异的齿轮，以及复杂的连杆和拨叉结构。
这些结构，灵算从未见过。它们看似杂乱，却隐隐遵循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精密逻辑。
“这是什么？”灵算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凑过去仔细端详。
“我叫它‘差分机’。”李不凡一边画，一边解释，“你看，这个齿轮转动一圈，通过这根连杆，可以带动那个齿轮转动一格。如果我们将数字赋予每一个齿轮的位置，那么齿轮的转动，就是数字的运算。”
灵算毕竟是算学天才，李不凡只说了个开头，他的眼睛就骤然亮了。
“以机械代人手……进行演算？！”
“不止。”李不凡的笔尖在羊皮纸上飞舞，一个庞大而复杂的机械构想跃然纸上，“人的计算，会累，会错。但它不会。只要给它足够的动力，它就能不眠不休，毫厘不差地进行亿万次的运算。我们只需要将一套复杂的算法输入进去，它就能为我们推出最终的结果。”
灵算彻底被镇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图纸上那匪夷所思的机械结构，仿佛看到了一头由黄铜与钢铁铸成的算学巨兽。它没有生命，却拥有着超越世间所有算学大师的恐怖能力。
“李居士……你要用它来算什么？”灵算的声音都在发颤。
李不凡停下笔，抬头看着他，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
“我要用它，解开《皇极经世》的秘密！”
“李居士已经知道《皇极经世》的解法了？”灵算浑身一震。
“有些眉目。”李不凡沉声道，“我怀疑，《皇极经世》并非什么预言书，而是一套极其庞大复杂的算法。”
“可是……”李不凡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无奈，“我这个‘差分机’，还只是一个构想。要完善它，需要《天工图谱》里的机关巧术，更需要《皇极经世》的原文作为破解的目标。”
他叹了口气：“我在杭州，费尽心力，也只找到一些残篇断章，而且和你给我看的《皇极经世》有很大的出入。”
一个有钥匙的构想，却没有锁。
一个有屠龙之技的天才，却没有龙。
密室内的气氛，瞬间从狂热的高点，跌落至冰冷的谷底。
是啊，就算和灵算重逢，就算有了《天工图谱》的残卷，可最关键的《皇极经世》却不知所踪。在这乱世之中，想找一部数百年前的孤本，何异于大海捞针？
灵算一直沉默着，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李不凡以为他也被这个难题打击到了，刚想开口安慰几句。
却见灵算缓缓抬起头，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李不凡毕生难忘的动作。
他走到桌案前，铺开一张新的羊皮纸，拿起一支笔，蘸了蘸墨。
然后，在李不凡惊愕的注视下，他垂下眼帘，笔尖落在纸上，开始默写。
那熟悉的，由“元、会、运、世”构成的庞大记数体系，一个字一个字地，从他的笔下流淌出来。
没有丝毫的停顿，没有半点的迟疑。
仿佛那部浩瀚如烟海的旷世奇书，根本不是被他记在脑子里，而是早就刻进了他的骨髓里。
李不凡看着眼前这个清瘦的少年，看着他笔下不断浮现的文字，整个人如遭雷击，彻底僵在了原地。
他找遍江南都找不到的《皇极经世》……
他以为是登天之难的屠龙之术……
竟然……
竟然被灵算，全文背下来了？！
这他妈……是人肉计算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