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

伦敦的雨总是缠绵又阴冷，渗进骨头缝里。陆燃站在画廊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泰晤士河上模糊的船影。手中的香槟杯冰凉，气泡细碎地升腾、破灭。

“Lu，原来你在这里躲清静。”金发碧眼的策展人Emily笑着走过来，“几位藏家对你那组《蚀》很感兴趣，一直在问你什么时候办个展。”

陆燃微微颔首，笑意未达眼底：“再说吧。”

他的目光掠过展厅喧嚷的人群，掠过那些对他作品或赞叹或探究的面孔，习惯性地寻找一个绝无可能出现的影子。七年，足够他学会用沉默和距离把自己包裹得很好，足够他将那些碎裂的、疼痛的记忆压进画布浓重的油彩之下，也足够让一个名字沉淀成心口一道不再轻易触碰的旧疤。

只是偶尔，在异国他乡的雨夜，雷声滚过时，他仍会下意识地绷紧脊背，然后在一片死寂里，嘲笑自己的徒劳。

那个会在雨夜翻窗而入的人，早被他弄丢了。

或者说，是他亲手推开的。

“听说你下个月回国有个交流项目？”Emily问。

陆燃“嗯”了一声。母校美院的邀请，无法推拒。他也想回去看看，或许……只是或许……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打断他的思绪。是简一。这些年，只有她断断续续发来一些国内的消息，絮叨着周予和林煜的琐事，偶尔，极其偶尔地，会提及那个名字，又很快小心翼翼地掠过。

他划开屏幕。

【简一：燃哥！你猜我今天在研讨会上遇见谁了？！沈清远！我靠！他现在是建筑设计领域的rising star啊！而且他居然问我……问你的事！他是不是……】

后面的字模糊了。

指尖冰凉，血液呼啸着冲上耳膜，又瞬间褪去。世界的声音潮水般退远，只剩下心脏剧烈撞击胸腔的钝响。

沈清远。

他……问起我？

“Lu？你没事吧？脸色这么白？”Emily关切地问。

陆燃摆摆手，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他扶着冰冷的玻璃窗，才能勉强站稳。

那些被时光尘封的、自以为早已结痂的伤口，被这三个字轻易撕裂，鲜血淋漓。

他记得机场冰冷的灯光，记得引擎的轰鸣，记得七年里每一个试图勾勒对方现状却最终模糊的日夜。

而他现在，回来了。

……

机场大厅人流如织。陆燃推着行李车，刻意放缓了脚步。空气里弥漫着熟悉又陌生的气息。

“陆燃！这边！”

简一的声音穿透嘈杂，她用力挥着手，旁边站着周予和林煜。周予还是那副咋咋呼呼的样子，林煜则沉稳了许多，只是看向他时，眼底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

简单的寒暄，拥抱。周予抢着帮他推行李，嘴巴不停：“可算回来了！哎哟，艺术家就是不一样，这范儿足的！”

林煜无奈地看他一眼，对陆燃说：“路上顺利吗？”

“还好。”陆燃笑了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周围。

没有那个身影。

意料之中，却还是……失落。

简一捕捉到他的视线，凑过来压低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他今天有个很重要的项目签约仪式，脱不开身，不然肯定来了！他特意问我航班号的！”

陆燃的心跳又漏了一拍，面上却不动声色：“谁？”

“还装！”简一捶他一下，又赶紧压低声音，“沈清远啊！他现在可了不得了，自己开了事务所，混得风生水起……而且，”她眼神发亮，“他好像一直……”

“一一。”林煜出声打断，摇了摇头。

简一立刻闭嘴，做了个拉链的动作，眼睛却还在兴奋地眨巴。

陆燃垂下眼睫，掩去所有情绪。

回市区的车上，周予开着车，简一坐在副驾，叽叽喳喳说着这些年的事。谁结婚了，谁出国了，谁怎么样了。陆燃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落在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

七年，这座城市变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哦对了！”简一忽然想起什么，转过头，“小甜甜，还记得吗？她后来考了师范，现在在老家当老师，好像一直没谈恋爱……唉，也挺好。”

那个怯懦的、递出浅蓝色信封的女孩。陆燃眼前闪过她被自己捏皱的信，和沈清远当时愤怒的眼神。心口微微刺了一下。

“还有……”简一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林煜的脸色，还是小声说了出来，“沈清远他妈妈，前几年病了，退了……沈清远跟他家里，好像闹得挺僵的，具体不太清楚……”

陆燃猛地抬头。

闹得挺僵？

为什么？

因为他吗？

那个冰冷优雅的妇人，用最平静的语气让他“消失”的妇人……病了？

无数疑问在脑海里翻滚，他却一个字也问不出口。

车子停在美院安排的公寓楼下。周予和林煜帮他把行李搬上楼。

“晚上一起吃饭？给你接风！”周予热情邀请。

“改天吧，”陆燃揉了揉眉心，“有点累，想倒时差。”

“也行，那你好好休息！”

送走他们，关上门，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公寓很干净，带着一点消毒水的味道。夕阳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

陆燃站在客厅中央，看着陌生的环境，一种巨大的疲惫和茫然席卷而来。

他回来了。

然后呢？

那个人的消息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涟漪，却又沉入水底，再无动静。

几天后，美院安排的学术交流日。陆燃作为特邀嘉宾，有一场小型讲座。

他站在讲台上，调整麦克风，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台下。前排坐着院领导、几位知名教授，后面是黑压压的学生。

然后，他的呼吸停滞了。

在礼堂侧后方，靠近出口的阴影里，靠着墙壁，站着一个男人。

穿着简单的黑色衬衫，袖口随意挽到小臂，身姿挺拔，肩背线条利落流畅。光线昏暗，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而深刻的侧影轮廓，指间夹着一点猩红，没有抽，只是任由它静静燃烧。

像一尊沉默的、极具存在感的雕塑。

陆燃的指尖瞬间冰凉，血液冲刷着耳膜，发出巨大的轰鸣。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失控的狂跳。

是他。

哪怕隔了七年，隔著昏暗和人群，他也能一眼认出。

沈清远。

他来了。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

整个讲座过程，陆燃的声音凭借强大的自制力保持着平稳，逻辑清晰，阐述观点。但他的所有感官，都不受控制地聚焦在那个角落的阴影里。

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沉沉的，带着审视，或许还有别的什么，烙在他身上，几乎要将他洞穿。

讲座结束，掌声响起。学生和老师们围上来提问、交流。陆燃机械地应对着，目光却急切地穿过人群，望向那个角落——

空了。

只剩下墙壁，和空气中一丝极淡的、尚未散尽的烟草味。

他走了。

像一阵风，来了又走，不留痕迹。

巨大的失落像冷水浇头而下。

“陆先生？陆先生？”旁边的助理轻声提醒他。

陆燃回过神，勉强笑了笑：“抱歉，刚才说到哪里了？”

交流环节结束，人群逐渐散去。陆燃婉拒了晚宴的邀请，独自一人走出报告厅。

夕阳将天空染成橘红色，走廊空旷安静。

他走到廊柱旁，微微闭上眼，试图平复依旧混乱的心跳和呼吸。

脚步声。

很轻，却稳定，一步步靠近。带着某种不容忽视的决绝。

陆燃猛地睁开眼。

沈清远就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去而复返。夕阳的金光勾勒出他深刻的眉眼，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痞气，多了几分成熟男棱角分明的冷峻和沉稳。只是那双眼睛，依旧黑沉沉的，像不见底的深潭，此刻正一瞬不瞬地、专注地凝视着他。

空气凝固了。时光仿佛在这一刻被压缩，七年光阴呼啸着从两人之间掠过。

谁都没有先开口。

陆燃喉咙干涩，所有准备好的、排练过无数次的开场白，都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只能被动地承受着对方的目光，像被钉在原地。

沈清远的视线在他脸上细细描摹，像是要确认什么，又像是要把他刻进脑子里。许久，他极轻地扯了一下嘴角，那弧度谈不上是笑，更像是一种复杂的自嘲或叹息。

他向前迈了一步。

距离瞬间拉近，陆燃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一点冷冽的须后水气息。

然后，他听到沈清远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岁月打磨过的质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得很深的情绪。

他说：

“陆燃。”

两个字，像投入古井的石子，沉闷地回响在寂静的走廊。

“七年不见。”

他的目光沉甸甸地压下来，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你的心，”他顿了顿，视线落在陆燃左胸心脏的位置，那里空空荡荡，只有布料覆盖着平滑的皮肤，“还是石头做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