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切出几道狭长的光带。陆燃醒得很早,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闭上眼,就是沈清远那双沉痛又炽热的眼睛,指腹摩挲无名指的触感,还有那个带着红酒和绝望气息的、几乎要将他吞没的吻。
嘴唇似乎还残留着微微的肿麻感。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起身洗漱。镜子里的男人眼下带着淡青,神色却不再是七年来的死寂,一种陌生的、细微的躁动在眼底流动,像冰封的河面下终于涌动的春水。
手机安安静静。没有新的消息。
昨晚那个“嗯”字发送后,沈清远没再回复。像一场激烈对撞后,刻意留出的空白喘息。
也好。陆燃想。他需要时间消化这翻天覆地的一切。需要重新学习如何面对一个不再是“混蛋同桌”或“陌生校友”的沈清远。
门铃却在八点整准时响起。清脆,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陆燃心脏猛地一跳,几乎猜到门外是谁。他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开门。
沈清远站在门外。换了一身简单的黑色休闲装,头发似乎精心打理过,下巴刮得干干净净,整个人清爽利落,看不出半点昨夜失控的痕迹。只有眼底那圈极淡的阴影,泄露了某种同等的煎熬。
他手里拎着一个纸袋,散发出诱人的食物香气。
“早。”他开口,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目光落在陆燃脸上,细细扫过,像是在确认什么,“给你带了早餐。城东那家蟹粉小笼,你以前……应该喜欢。”
他再次用了这个不确定的措辞,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陆燃侧身让他进来:“谢谢。”
公寓里弥漫开食物的香气,冲淡了昨日的泪水和雨水的沉闷。两人坐在小餐桌旁,沉默地吃着早餐。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像两只刚刚结束一场恶战、正在互相舔舐伤口又保持警惕的兽。
“今天有什么安排?”沈清远状似随意地问,夹起一个小笼包,却没吃,只是看着。
“去美院。交流项目还有些手续要处理。”陆燃低头喝着豆浆。
“我送你。”
“不用,我……”
“顺路。”沈清远打断他,语气不容拒绝,“我事务所就在那附近。”
陆燃抬眼看他。沈清远的表情很平静,但眼神里藏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近乎固执的坚持。他是在用这种方式,一点点重新侵入他的生活,不容他后退。
最终,陆燃妥协了:“……好。”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早高峰的车流里。沈清远开车很稳,手指搭在方向盘上,那个“LU”的刺青在不经意间总会闯入陆燃的视线。
“纹的时候,”陆燃忽然开口,声音很轻,“真的……很疼吗?”
沈清远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他侧过头,飞快地看了陆燃一眼,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带着点自嘲的弧度:“比针扎上去更疼的,是纹的时候,一遍遍想着你的名字。”
他转回头,目视前方,声音平淡,却字字砸在陆燃心上:“想着你可能永远都不会看到,看到了也可能……根本不在乎。”
陆燃喉咙发紧,说不出话。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七年光阴仿佛也被急速压缩、抛在身后。
车子停在美院门口。陆燃解开安全带:“谢谢。我大概要一下午。”
“嗯。”沈清远应着,却在他推开车门时忽然伸手,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腕。
陆燃动作一顿,回头看他。
沈清远的目光深沉,带着某种未尽的言语,最终只是轻轻捏了捏他的腕骨,低声道:“忙完给我电话。晚上……带你去个地方。”
他的触碰一触即分,却留下清晰的灼热感。
陆燃点了点头,下了车。
走进美院大楼,还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直到他消失在玻璃门后。
……
下午的工作处理得有些心不在焉。签文件,见导师,讨论交流计划……所有流程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昨夜的拥抱,清晨的早餐,还有沈清远那句“比针扎上去更疼的”。
手机一直安静地躺在口袋里。
直到夕阳西斜,所有事情终于告一段落。陆燃站在美院古老的回廊下,看着天边被染成金红色的云霞,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手机。
刚解锁屏幕,一个电话就打了进来。屏幕上跳动着“阿远”两个字。
他心跳漏了一拍,接起。
“忙完了?”沈清远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在外面。
“嗯。”
“出来吧。我在你早上下车的地方。”
陆燃走到门口,那辆黑色的车果然已经停在那里。沈清远靠在车边,正在打电话,眉头微蹙,神色间带着一丝工作时的冷厉和不耐烦。但一抬眼看到陆燃,那点冷厉瞬间冰雪消融,嘴角自然而然地扬起一个弧度,对着电话那头快速说了句“就这样,再议”便结束了通话。
他拉开副驾的车门:“上车。”
“去哪?”陆燃坐进去,系好安全带。
“到了就知道。”沈清远发动车子,侧颜在夕阳余晖里显得柔和了许多。
车子没有开往市中心,反而朝着城郊的方向驶去。周围的建筑逐渐变得低矮稀疏,最终,车子在一片略显荒凉的区域停下。
眼前是一片废弃的建筑工地,围挡歪斜,里面杂草丛生,几栋烂尾楼像灰色的巨人沉默地矗立在暮色里。
陆燃疑惑地看向沈清远。
沈清远熄了火,解开安全带,目光投向那片废墟,眼神变得复杂而悠远。
“就是这里。”他开口,声音有些哑,“上次出事的地方。”
陆燃的心猛地一沉。
沈清远推门下车,陆燃跟着下去。晚风吹过,带着野草和尘土的气息。
沈清远走到一处相对平整的空地,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地面。那里已经看不出任何事故的痕迹。
“那天,一个脚手架扣件老化松动,上面还有一小捆钢筋。”沈清远的声音很平静,像在叙述别人的事情,“下面有个捡废品的小孩,没看见。”
陆燃屏住了呼吸。
“我看到了。”沈清远转过身,看着陆燃,暮色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来不及喊,只能冲过去把他推开。”
他的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钢筋擦着我的腰侧砸下来,戳进地里,离我的肾就差几厘米。运气好,只是皮开肉绽,没伤到要害。”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陆燃能想象到当时的惊险。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沈清远的右侧腰腹,那里,隔着衣物,似乎还能感受到纱布的粗糙和药膏的气味。
“我妈……她后来拿这个说事,找你?”沈清远问,眼神锐利起来。
陆燃艰难地点了点头:“她说……我差点又害死你。”
沈清远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冰冷的嘲讽和怒意:“她总是这样。习惯性地把所有意外都归咎于她无法控制的因素,比如你。”
他向前一步,走近陆燃,目光灼灼:“但陆燃,你看着我。”
陆燃抬起眼,撞进他深邃的眸子里。
“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沈清远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推开那个小孩,是我作为一个人的选择。跟你没有半点关系。就算那天你在我身边,我也会这么做。”
“你不是我的灾星,更不是我的负累。”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你是我哪怕豁出命去,也想护着的人。”
暮色四合,荒野的风吹起两人的衣角。废弃的工地寂静无声,只有沈清远的话语,重重地砸在空气里,也砸在陆燃的心上。
那些被沈母植入心底的、如同毒藤般缠绕了他七年的负罪感和自我厌弃,在这个男人斩钉截铁的话语和坦诚的目光里,开始寸寸碎裂、剥落。
沈清远看着他微微发红的眼眶,叹了口气,伸手,用指腹极轻地擦过他的眼角,动作带着怜惜。
“带你来这里,不是让你难受的。”他低声说,“是想告诉你,都过去了。那些意外,那些别人的话,都他妈的见鬼去。”
“从现在开始,”他握住陆燃的手,掌心温热干燥,紧紧包裹住他微凉的指尖,“我们之间,只有我们俩说了算。”
他拉着陆燃,转身面向那片浸染着夕阳余晖的废墟,像是某种仪式般的告别。
然后,他转过头,看着陆燃,眼底映着最后的天光,亮得惊人。
“回家吧。”他说。
不是疑问,是陈述。
陆燃看着他,看着这个在他缺失的七年里独自挣扎、变得强大、却依旧固执地将他刻进骨血里的男人。心脏那块被冰封了太久的地方,终于彻底软化、滚烫。
他反手,轻轻回握住沈清远的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