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染,将塔府层层叠叠的飞檐斗拱勾勒成一片片浓重的剪影。白日里的喧嚣沉淀下去,唯有巡夜卫士皮靴踏过青石板的规律声响,以及更远处圣都圛兴永不熄灭的万家灯火,在寂静中透出隐隐的生机与暗涌。
江侯疏站在父亲书房外的回廊上,已踟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书房的门紧闭着,门缝下透出晕黄温暖的光线,映着他雪白的衣袍下摆。回廊外,一方精巧的庭院里,几株晚开的夕颜花在暮色中舒展着洁白的花瓣,散发着幽微的甜香。他却无心欣赏,只觉得那花香也带着一丝沉甸甸的意味,压得他胸口发闷。
父亲下朝归府,未去正厅,径直回了书房,这本身就不寻常。江侯疏知道,父亲必定在圣心殿经历了什么。他更知道,自己此刻要进去面对的,绝不仅仅是父亲。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带着庭院泥土和花草的清冽气息,却无法涤荡他心头的纷乱。终于,他缓缓抬起手,指节轻轻叩击在厚重的梨木门扉上。
“笃、笃、笃。”
声音在寂静的回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进来。”门内传来父亲沉稳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如同磐石。
江侯疏推门而入。
书房内陈设古朴而厚重。高大的书架占据了整面墙壁,上面整齐排列着卷帙浩繁的典籍和用金线捆扎的奏报副本。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摆在临窗的位置,上面笔墨纸砚井然有序,一方雕工精细的白玉镇纸压着一份摊开的奏疏。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一种陈年书卷特有的气息。
江侯端背对着门口,负手立在巨大的雕花木窗前,望着窗外庭院里渐浓的暮色和远处圣都星星点点的灯火。他身形伟岸,穿着深紫色的侯爵常服,虽未着朝服,那股久居上位、执掌帝国财脉的威仪依旧弥漫在室内的每一寸空气里。听到儿子进来的脚步声,他并未立刻转身。
江侯疏轻轻掩上门,走到书房中央,在父亲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他垂手而立,目光落在父亲宽阔而略显紧绷的肩背上。父子二人谁都没有先开口。沉默如同冷泉,在书房里缓缓流淌,沉重得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只有墙角一座鎏金兽首铜香炉里,一缕极淡的青烟袅袅升起,无声地描绘着时间的流逝。
终究是江侯端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沉静的古井,落在儿子年轻的脸上。那张脸英挺俊朗,眉眼间依稀可见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却也多了几分自己未曾有过的、属于年轻人的锐气与执着。
“想通了?”江侯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如同敲击在铜钟上发出的闷响。他的目光锐利,仿佛要直接刺入江侯疏的心底,“为父让你莫要再存念想之事,你可想明白了?”
江侯疏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抬起头,迎上父亲审视的目光,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抿得更紧,倔强地沉默着。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愫——有被看穿心思的窘迫,有压抑的痛苦,更有一种不肯低头的执拗。
江侯端看着儿子眼中那抹熟悉的、几乎与生俱来的倔强,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如同了解自己掌心的纹路。那眼神,和他当年执意要娶一个民间女子时一模一样。这份情根深种,怕是早已刻进了骨子里。
他踱步到宽大的紫檀书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案沿,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罕见的、混杂着疲惫与无奈的情绪:“疏儿,你年岁渐长,心有所属,本是人之常情。为父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深邃,如同凝视着深不见底的渊薮,“若你倾心的,是这圣都圛兴任何一位名门闺秀,哪怕是寒门小户的良家女子,为父……都不会强加干涉。男欢女爱,本是天理伦常。”
江侯疏的心跳骤然加快,一丝微弱的希冀如同火星般在心底燃起。父亲似乎并非全然不通情理?
然而,江侯端接下来的话,却将这微弱的火星瞬间浇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但,唯独长公主殿下……”江侯端的声音陡然变得沉重无比,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铅块,砸在寂静的书房里,“唯独祇暄公主,不行!”
“为何?!”江侯疏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被压抑的激动和不解,在静谧的书房里显得有些突兀。他上前一步,双手撑在父亲的书案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目光灼灼地逼视着父亲,“父亲!为何独独是她不行?就因为她是圣帝之女,是金枝玉叶?可我江侯一门,世代守护圣塔,功勋卓著,难道还配不上一位公主吗?” 少年人的意气与不甘,在这一刻显露无遗。
“糊涂!”江侯端猛地一拍书案,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案上的白玉镇纸都跳了一下。他霍然起身,高大的身躯散发出迫人的威压,眼神锐利如刀,直刺儿子,“你以为这是简单的门第配与不配的问题?这是关乎我江侯一门存亡续绝,甚至可能动摇整个圣朝根基的滔天大祸!”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胸膛起伏着。他盯着儿子震惊而茫然的脸,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终于道出了那个深埋心底、本不该泄露分毫的惊天秘密:
“因为,圣帝……早已属意长公主殿下,作为圣朝未来的承继之人!”
江侯疏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他撑在书案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滑落,身体晃了一下,踉跄着倒退半步,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难以置信的苍白。他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父亲,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传位于公主!
这简直是石破天惊,闻所未闻!圛兴圣朝自祇流政兴开国以来,从未有过女帝!圣帝膝下并非无子,太子祇泺、皇子祇衽、祇烈都已成年,更有战功赫赫、手握重兵的皇弟南兴王祇焪虎视眈眈!圣帝怎会……怎会生出如此惊世骇俗的念头?
江侯端看着儿子瞬间失魂落魄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更多的是沉重如山的忧虑。他绕过书案,走到儿子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千钧,如同重锤敲打在江侯疏的心上:
“这本是帝王家事,深藏于圣心之中,为父身为圣帝近臣,本不该,亦不能泄露分毫!但今日,为父不得不言!”他苍老而有力的手重重按在江侯疏的肩上,力道之大,让江侯疏感到一阵生疼,“疏儿,你需明白!一旦将来圣帝真的颁下诏书,将帝位传于长公主殿下,那便是滔天巨浪的开始!太子如何自处?皇子如何甘心?南兴王又岂会坐视帝位旁落于侄女之手!届时,宫廷之内,必将掀起你死我活的腥风血雨!帝国上下,更可能因此而分崩离析,陷入无尽的战火!”
江侯端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悲凉和深深的疲惫:“若你与长公主殿下真的……结为连理,”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那我江侯府,便不再是那超然物外、只守圣塔的护塔侯府!我们将被迫站在风口浪尖,成为所有觊觎帝位者的眼中钉、肉中刺!我们将被无可避免地卷入这场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之中!疏儿,你告诉我,到那时,我江侯一门,世代忠良,护卫圣塔的功勋,能护得住阖府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吗?能保得住这祖宗传下的基业吗?最终结局,只怕是……玉石俱焚,不得善终啊!”
最后几个字,江侯端说得异常缓慢、沉重,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无力回天的悲怆和对家族未来的深切恐惧。
巨大的震惊过后,一股更加强烈的不甘和汹涌的爱意瞬间淹没了江侯疏。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
“父亲!难道就因为害怕卷入纷争,就要眼睁睁看着她独自去面对这一切吗?您说的这些,孩儿明白!可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更不能退缩!”他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仿佛要将所有的决心都凝聚在这双拳之中,“她若真承继帝位,那必是荆棘遍布,步步惊心!我江侯疏在此立誓,纵使与天下人为敌,纵使粉身碎骨,我也定要护在她身侧,为她荡平前路一切阻碍!护她周全,护这帝国江山稳固!这是我江侯疏此生不悔之志!”
少年铿锵的誓言,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在暮色沉沉的书房里回荡,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了江侯端心中滔天的巨浪。
“你……你……”江侯端指着儿子,手指因为极度的震惊、愤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他看着儿子眼中那毫不退缩、如同磐石般坚定的光芒,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为了心中所爱可以不顾一切。可这份情,放在这即将到来的滔天风暴中,却是如此的危险,如此的……致命!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猛地攫住了这位执掌帝国财脉、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护塔侯。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颓然跌坐在宽大的紫檀木椅中,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夕阳最后一丝余晖透过窗棂,落在他瞬间苍老了许多的脸上,也落在他深紫色侯服领口那枚象征着无上忠诚与沉重枷锁的白塔徽记上,泛着冰冷而沉重的微光。
书房里,只剩下父子二人沉重的呼吸声,以及那越来越浓、仿佛要吞噬一切的暮色。金塔无言,却重逾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