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圈蓝色的印记，像一个无声的嘲讽，又像一个滚烫的谜题，烙在林霁的皮肤上，也烙进他心里。
公交车摇摇晃晃，窗外的霓虹灯流窜成模糊的光带。林霁死死盯着自己的虎口，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凉透。羞愤，难堪，还有一种被猫捉老鼠般戏耍的屈辱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许沉知道。
他不仅知道情书的存在，他还用这种方式，漫不经心又精准无比地，将证据拍在了他的面前。
——“看，你的秘密，在我手里。”
一整天的忐忑不安、自我安慰、乃至最后那场荒唐透顶的“抢信”闹剧……原来在许沉眼里，不过是一场早已预见到结局的恶作剧。
他像个透明人，所有的心思和慌乱，都被对方尽收眼底，无声嘲弄。
林霁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虎口那圈蓝色在用力下微微扭曲，像一只嘲讽的眼睛。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
第二天，林霁顶着更深的黑眼圈走进教室。他刻意避开了许沉的位置，目不斜视地走到自己座位，放下书包，拿出课本，动作僵硬得像上了发条的木偶。
周洲凑过来：“霁哥，咋了？脸色这么差，昨晚做贼去了？”
林霁没理他。
早读课，教室里书声琅琅。林霁强迫自己盯着课本，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他能感觉到，右前方那道目光，偶尔会懒洋洋地扫过来，落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又移开。
像在观察一个有趣的实验品。
林霁的后背绷得笔直。
课间操时间，人群涌向操场。林霁故意磨蹭到最后，等许沉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才快步跟上。他刻意选了个离许沉最远的位置站定，全程低着头，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然而，集合整队时，体育老师皱着眉看了看队伍，忽然指了指林霁：“你，对，就是你，最后一排那个高个的，出列一下。”
林霁一愣，茫然地走出去。
“你去器材室帮许沉抬两箱新球过来，就在那边墙角。”老师随口吩咐，“他一个人拿两箱有点吃力。”
林霁的血液瞬间凉了半截。
他僵硬地转过身，看见许沉正站在器材室门口，手里已经搬起一箱排球，额角有细微的汗珠。看到他，许沉似乎也顿了一下，随即嘴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眼神里闪过一抹意料之中的玩味。
避无可避。
林霁硬着头皮走过去，尽量不去看许沉的眼睛。器材室里弥漫着橡胶和灰尘的味道，空间逼仄，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老师让你来的？”许沉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点运动后的微喘。
“嗯。”林霁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蹲下身去搬另一箱球。箱子很沉。
许沉没动，就站在那儿，看着他费力地将箱子搬起来。视线落在林霁因为用力而再次微微泛红的手上，尤其是那个已经淡了不少、但仔细看仍能分辨的蓝色墨迹上。
“手怎么了？”许沉忽然问，语气平常得像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林霁的手臂一抖，箱子差点滑脱。他猛地收紧手臂，心脏狂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将那只手往怀里藏了藏，声音紧绷：“没怎么。”
许沉像是没听到他的否认，往前凑近了一步。
逼仄的空间让距离瞬间拉近。林霁甚至能看清许沉睫毛上沾着的一点灰尘，和他瞳孔里自己惊慌失措的倒影。
“看着像……”许沉拖长了调子，目光紧紧锁着他，像是要从他脸上剥下什么，“墨水印儿？”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探究，仿佛真的只是好奇一个无关紧要的痕迹。可林霁却从那平静的语调下，听出了恶劣的、步步紧逼的戏弄。
他在逼他。逼他承认，逼他失控。
林霁的呼吸变得急促，脸颊滚烫。他想后退，身后却是冰冷的器材架。许沉的气息笼罩过来，带着淡淡的汗味和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不小心蹭到的。”林霁偏过头，声音发颤，带着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虚张声势，“跟你没关系。”
“是么。”许沉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他没有再逼近，但也没有移开目光。那眼神沉沉的，像深潭，要把人吸进去。
几秒令人窒息的对峙。
然后，许沉忽然低低地笑了一下。很短促，气音似的，搔刮着林霁敏感的神经。
“走吧。”他退开一步，恢复了那副懒散的样子，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压迫感只是林霁的错觉，“老师该等急了。”
他率先搬起箱子走了出去。
林霁站在原地，腿有些发软。他看着许沉的背影，心脏还在失控地跳动，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肋骨。羞愤之外，一种更复杂、更陌生的情绪，悄然探出头。
那是一种……被牢牢盯住、无处可逃的颤栗。
他甚至荒谬地觉得，许沉似乎并不急于揭穿他，反而更享受这种捕捉的过程，享受看他惊慌失措、看他徒劳挣扎的模样。
接下来的几天，林霁陷入了一种极度敏感到近乎神经质的状态。
他不再试图去寻找那封情书，也不再刻意躲避许沉——因为躲避无效。许沉总能找到各种看似不经意的方式，侵入他的安全距离。
有时是篮球滚到他脚边，许沉慢悠悠走过来捡，视线会在他脸上停顿一秒。 有时是发作业时，许沉的手指会“不小心”碰到他的。 有时是在走廊擦肩而过，许沉会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哼一句他MP3里常放的歌的调子。
每一个细微的接触，每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都像一根羽毛，反复撩拨着林霁紧绷的神经。他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种无声的、持续的、只有他们两人知晓的拉扯逼疯了。
而许沉，始终是一副云淡风轻、甚至有些惫懒的样子。仿佛一切只是巧合，只是林霁一个人的胡思乱想。
直到周五的数学课。
老师讲解一道极难的奥数题，步骤繁琐，用了三种不同的解法。讲完后，他环视教室：“谁还有更简洁的思路可以分享一下？”
教室里一片安静。这种题超纲了，没人愿意出头。
林霁低着头，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笔。他其实有一种更取巧的证明方法，但不确定是否正确，不敢贸然开口。
就在一片沉寂中，后排响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老师，”许沉举了举手，没等老师点名，就直接说了下去，“用反证法，假设结论不成立，然后引入柯西不等式，第三步整合的时候用配方法，应该能缩减到七步以内。”
他语速不快，条理清晰。说完，还补充了一句：“我也是刚刚想到的。”
老师眼睛一亮，立刻走到黑板前，按照许沉的思路开始演算。
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聚焦在许沉身上，带着惊讶和佩服。只有林霁，如遭雷击，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许沉说的那种方法……每一个关键的思路转折，甚至提到的那个冷门的配技巧，都和他那封情书里，写下的内容……一模一样。
那封情书里，他除了笨拙地表达隐晦的爱慕，最后……最后他实在不知道写什么，鬼使神差地，就写下了自己前几天攻克这道奥数题时的一种新颖思路。像是想把自己最得意的东西，也一并献给对方。
许沉他……不仅看了情书。
他还记住了里面的内容。
并且，在这种毫无防备的时刻，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天才般的方式，将它公之于众。
林霁坐在座位上，手脚冰凉。他看着讲台上老师赞许地点着头，看着周围同学恍然大悟的表情，看着许沉……许沉说完后，并没有看老师，也没有看黑板。
他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在林霁脸上。
那眼神不再有戏谑，也不再是探究。
那是一种平静的、深入的、甚至带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专注。
像猎手终于玩腻了追逐的游戏，停下了脚步，回望他的猎物。
无声地宣告。
——我收到了。 ——我看了。 ——我记得。
林霁屏住呼吸，感觉自己像被那目光钉在了座位上，动弹不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冲撞，几乎要破体而出。
下课铃响，老师满意地离开。同学们喧闹起来，讨论着刚才的精彩解法。
许沉站起身，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座位。他穿过走道，朝林霁的方向走来。
一步，两步。
林霁的心脏随着他的脚步剧烈跳动，几乎要跳出喉咙。他要过来了？他要说什么？要摊牌了吗？
许沉在他桌旁停下。
林霁猛地抬起头，几乎能听到自己颈椎僵硬的声响。
许沉却只是伸手指了指他桌角——那里躺着一支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去的蓝色钢笔。
“笔掉了。”许沉说。声音很轻，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然后，他弯腰捡起那支笔，轻轻放在林霁摊开的数学课本上。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课本的扉页——那原本夹着情书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没再看林霁一眼，转身随着人流走出了教室。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那支蓝色的钢笔上，反射出一点刺眼的光。
林霁久久地坐着，一动不动。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拿起那支笔。
笔杆上，还残留着一点属于另一个人的、微热的体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