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并非全然空无。
它在流动,粘稠而冰冷,裹挟着破碎的、无法理解的画面。扭曲的星云在坍塌,法则的丝线一根根崩断,发出刺耳的、唯有灵魂能感知的哀鸣。庞大的阴影在虚无中游弋,投下令人战栗的注视。还有……一双眼睛。不是蔺邪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人类疯狂的黑眸,而是更原始的、不断坍缩又重生的混沌漩涡,冰冷地观测着一切,包括在黑暗中无助漂浮的我。
我在下沉,不断下沉。脖颈上的项圈发出幽微的光,像一道锚定的锁链,另一端没入无尽的黑暗深处,拖拽着我,不让我彻底迷失,也不让我浮起。
然后,是声音。
不是通过空气振动,而是直接响在意识核心里,冰冷,平滑,毫无起伏。
【能量水平恢复至78.3%。诅咒活性稳定。载体生理指标正常。】
【检测到冗余情感波动:恐惧,占比42.1%。困惑,占比33.8%。建议:执行记忆碎片整理,清除无效数据。】
清除……数据?
不!
一种比坠落更深的寒意猛地攫住了我!像是要被从内部格式化,连那些痛苦的、屈辱的、属于“苏小屿”的记忆都要被剥夺!
我拼命挣扎,却在黑暗的流浆中动弹不得。
就在那冰冷的“整理”即将触碰到我的核心时——
另一股力量介入进来。
更庞大,更古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本能的威严。它轻柔地,却又无比强势地拂开了那道试图“清理”我的冰冷指令。
【优先级覆盖。保留所有数据流。】
【标记:私有。禁止访问,禁止修改。】
是那个声音……那个非人的、属于“虚无之舟”的声音,却带着一丝……维护?
黑暗中的压力骤然消失。
我猛地喘了一口气,像是终于从深水中挣扎而出,睁开了眼睛。
视线先是模糊,对上头顶那片缓慢旋转的虚假星穹。冰冷的、硌人的触感从身下传来,提醒着我仍在何处。
我依旧躺在那张银白色的“躺椅”上,维持着蜷缩的姿势。
稍微动了动,浑身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样,泛着一种深层次的酸软和无力,但那种被强行“优化”撕裂的剧痛确实消失了。脖颈上的项圈安静地贴合着皮肤,只有轻微的、持续的温热感,证明着它的存在和运转。
我小心翼翼地偏过头。
蔺邪就坐在旁边。
他背靠着躺椅延伸出的扶手,一条长腿曲起,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我的头发。
动作很轻,指尖穿过发丝,带着一种近乎慵懒的随意。
他并没有看我,而是微仰着头,望着那片浩瀚的星图。侧脸在幽蓝的光芒映照下,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不清,眼底倒映着星辰生灭的光点,深不见底。
他看起来……很平静。甚至有种罕见的、剥离了疯狂戏谑后的漠然和……空洞?
刚才梦里那个阻止了“清理”的声音……是他?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死死按了回去。
怎么可能。他只是觉得我的记忆也是他“私有物”的一部分,不允许别的什么东西(哪怕是他自己力量的一部分)擅自触碰而已。就像不会允许别人弄坏他的玩具。
似乎是察觉到我醒了,他梳理我头发的指尖微微一顿,然后缓缓落下,指腹不经意地擦过我耳后项圈与皮肤连接的那一小片区域。
我猛地一颤,呼吸都屏住了,僵着身体不敢动弹,生怕又触怒他,引来新一轮的“维护”。
他的指尖在那里停留了片刻,感受着皮肤的温度和项圈细微的能量流动。然后,他收回手,终于低下头看向我。
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往常那种深藏的疯狂和玩味,仿佛刚才那一刻的空漠只是我的错觉。
“醒了?”他开口,嗓音带着一点刚睡醒似的低哑,“睡得跟死过去一样。”
我抿紧嘴唇,不敢回答,眼神下意识地躲闪。
他轻笑一声,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沉默和恐惧。伸手捏了捏我的后颈,那里因为刚才的僵硬而有些发硬。
“饿不饿?”
我愣住,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饿?
他居然会问这种……属于人类的、生理需求的问题?
在我有限的、被他圈养的经历里,“进食”从来不是必需品。能量的维系完全依赖于他偶尔的“恩赐”和项圈的强制灌输。饥饿感这种低级信号,早就被更强烈的痛苦和恐惧覆盖了。
经他这么一提,一种迟来的、虚弱的空洞感才从胃部缓慢地弥漫开来。不是剧烈的饥饿,而是一种身体被掏空后的虚弱提醒。
我迟疑着,极小幅度地点了一下头。
点完头就后悔了。谁知道他又会拿出什么非人的“能量块”或者直接启动项圈给我“充电”?
然而,蔺邪只是挑了挑眉,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他站起身,走向控制台旁边一面空着的墙壁。指尖在上面随意一划,墙壁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后面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类似储藏间的空间。里面整齐悬浮着一些密封的容器,散发着淡淡的冷气。
他从中取出了一个巴掌大的、材质奇怪的透明盒子,走了回来。
盒子里装着几块……看起来像是糕点的东西?形状精致,散发着一种极其清淡的、甜糯的香气,与我认知中任何食物都不太一样,但至少……看起来是能吃的?
他把盒子递到我面前。
“诺,‘繁花之庭’副本的特产,某个小贵族献祭的贡品,能量转化率还行,味道……据数据记录显示,符合大多数碳基生物的喜好。”他语气平淡地介绍,像是在读产品说明书。
我怔怔地看着那盒点心,又抬头看看他,完全搞不懂他这突如其来的“仁慈”是什么意思。
新的折磨方式?还是毒药?
“怎么?”他见我不动,眼底泛起一丝不耐,“需要我喂到你嘴里?”
我吓得一抖,赶紧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冰冷的盒子。指尖碰到他的皮肤,又是一颤。
盒子很轻,里面的点心柔软得不可思议。
我拿起一块,迟疑地放到嘴边,咬了一小口。
口感……很奇特。入口即化,变成一股温和的暖流滑入喉咙,带着清甜却不腻人的花香,迅速缓解了胃部的虚软感。甚至有一股微弱的能量散开,滋养着干涸的身体。
是真的食物……能吃的……
我饿极了,也顾不得那么多,小口小口地、快速地吃起来。眼睛却一直警惕地偷瞄着他,像只偷食的仓鼠,生怕他下一秒就翻脸。
蔺邪就站在旁边,看着我吃,脸上没什么表情,也看不出喜怒。
直到我把最后一点碎屑都吃完,满足感混合着饱腹带来的微弱暖意,让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了一丝。
他伸手拿过空盒子,随手扔回那个储藏间,墙壁随之合拢。
“看来低级碳基的消化系统还没完全退化。”他评价道,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嘲讽。
然后,他再次向我伸出手。
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
他的手停在半空,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不悦,但很快被更深沉的东西掩盖。
“过来。”他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屈服于长久以来形成的恐惧惯性,慢吞吞地、试探性地向他靠近了一点。
他一把将我捞了起来,重新抱回怀里,走向控制台那张主位。
再次被置于这片浩瀚星图之前,感受着身后胸膛传来的低沉嗡鸣和冰冷檀香,我已经生不出太多反抗的念头,只剩下一种麻木的认命。
他一只手环着我,另一只手在星图前操作着。星辰随着他的指尖流转、放大、缩小。
我安静地看着,胃里的暖意持续散发着,竟让我生出一点可耻的困倦。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停下了操作。
星图定格在一片我从未见过的、色彩极度瑰丽绚烂的星云上。那星云的核心,是一个散发着柔和白光的、类似空间站或者小型堡垒的人造天体。
“‘微光前哨’,”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一个低级文明的联合观察站,编号B-734。里面大概有……几百个活着的碳基生物。”
我的心莫名一跳,隐约预感到了什么。
然后,我看见他抬起了手,指尖在那个人造天体上轻轻一点。
没有声音,没有光芒。
星图中,那个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微光前哨”,就像被橡皮擦抹去的铅笔迹,瞬间消失了。连同那片瑰丽的星云,也黯淡了一小块。
彻底的、无声无息的……湮灭。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瞬间冷透。胃里那点刚刚带来的暖意和饱足感,瞬间变成了灼烧的诅咒。
他……他刚才……
“刚才你吃下去的‘贡品’,就是那个小贵族为了祈求他们的‘神明’——也就是路过的我——保佑这个前哨站而献上的。”蔺邪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平静得可怕,甚至带着一丝残忍的玩味,“味道怎么样?”
我猛地抬头,对上他深不见底的黑眸。那里面清晰地倒映出我瞬间惨白、惊恐到极致的脸。
巨大的恶心感和恐惧感排山倒海般涌上来!
“呕——!”我猛地弯下腰,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眼泪生理性地涌出,胃里翻江倒海,恨不得把刚才吃下去的所有东西都吐出来!
那是用几百条命换来的点心!
他给我吃那个?!还问我味道怎么样?!
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恶魔!
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动作甚至称得上“温柔”。
“这就受不了了?”他低笑,语气里带着一种扭曲的愉悦,“记住这个味道,小舟奴。”
他的唇贴近我的耳朵,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我的灵魂。
“你的每一次呼吸,每一口食物,每一次能量的补充……”
“都建立在其他存在的毁灭之上。”
“这就是‘舟’的规则。”
“这就是……”
“……你存在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