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为恢弘的塔府披上了一层静谧的纱衣。白日里喧嚣的楼阁亭台，此刻都隐在浓淡相宜的阴影里，唯有巡夜卫士手中琉璃风灯的光芒，如同游弋的星子，在曲折的回廊和花木深处时隐时现。空气里浮动着草木的清气，还有远处水榭传来的、若有似无的流水潺潺声。

水榭临着一方不大不小的莲池而建，飞檐翘角倒映在墨玉般的水面上，被几盏悬在檐角的素纱宫灯染上一层朦胧温暖的橘黄光晕。光晕里，隐约可见两个依偎的身影。

其中一人，身量稍矮，穿着一身裁剪合体的月白色锦缎男装，腰束玉带，头戴同色璞头，将如瀑青丝尽数藏起。可那过于秀气的轮廓，莹白如玉的肌肤，以及那双即使在夜色中也亮如星辰、顾盼间流转着纯真与狡黠的眸子，却轻易地出卖了她的身份——正是女扮男装、悄悄潜入塔府的长公主祇暄。

她赤着双足，随意地搁在铺了软垫的栏杆上，脚踝纤细玲珑。身子微微歪着，几乎半倚在身旁眉头不展的江侯疏肩头。此刻，她正仰望着被水榭檐角切割出一方璀璨的夜空，红唇轻启，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和无限向往：

“疏哥哥，你说，西北边陲的‘金沙瀚海’，真的像书上画的那样，全是望不到边的黄沙吗？风吹过的时候，真的会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有人在哭？还有那些骆驼，背上真的有两座小山一样的驼峰？它们走路慢悠悠的，真的能在沙漠里找到水源？”

她不等江侯疏回答，目光又转向更遥远的北方，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到那冰雪覆盖的绝域：“还有还有！大陆最北边的‘极木摩格雪峰’，真的终年积雪不化？那里的雪，是不是像最纯净的云絮？站在峰顶，是不是一伸手就能摸到星辰？那里的夜晚，是不是真的有七彩的‘极光’像神女的裙裾一样在天上飘荡？”她兴奋地晃了晃脑袋，璞头下的几缕碎发调皮地滑落额角，“我真想去看看！骑着骆驼穿过瀚海，爬上雪峰去摘星星！”

她的话语如同跳跃的溪流，充满了对广阔天地的好奇与憧憬，全然是一个被金玉锦绣包裹着长大、未曾沾染半分尘世险恶的玲珑少女，心中最纯粹、最天真的梦想。

江侯疏静静地听着，手臂轻轻环着她的肩头，感受着她身上传来的温热和那份不谙世事的纯然快乐。他侧头凝视着她被灯光柔化的侧脸，那纤长的睫毛随着她兴奋的话语微微颤动，眼底的光彩比天上的星辰还要明亮。这份无忧无虑，这份对世界毫无保留的热爱与好奇，像水晶般剔透珍贵。

然而，父亲那沉重如山的告诫，白日里在书房听到的那句“圣帝属意长公主殿下为帝国承继之人”，却如同冰冷的铁链，猛地缠绕上他此刻柔软的心房。巨大的心疼和一种深沉的悲哀瞬间攫住了他。他看着祇暄此刻鲜活灵动的模样，几乎无法想象，当那顶象征着至高权力、也象征着无尽枷锁的帝冠真正落在她头上时，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她将要面对的，不再是诗画中的瀚海雪峰，而是朝堂上比沙漠更冷酷的倾轧，比雪峰更险峻的阴谋；不再是骑骆驼的悠然，而是驾驭帝国这艘巨舰在惊涛骇浪中前行的如履薄冰；更不会是摘取星辰的浪漫，而是必须亲手拂去笼罩宫廷的黑暗阴霾，洞悉人心最底层的邪恶与毒辣……那千斤重担，足以压垮任何纯粹的灵魂。

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紧紧抱住她，告诉她不要管什么帝位江山，他会带她离开，去瀚海骑骆驼，去雪峰看极光，去她梦想的任何地方。然而，他终究只是将环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要将这一刻的温暖和纯粹永远锢在怀中。所有的惊涛骇浪，所有的阴谋诡谲，都让他来挡！纵使粉身碎骨，他也要为她撑起一片可以自由仰望星空的天地！这个誓言，在他心底无声地烙下，滚烫而决绝。

“会的，暄儿。”他压下心头的万般思绪，声音温柔得如同拂过莲叶的夜风，带着无尽的宠溺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总有一天，我会陪你去看遍这圛兴大陆的每一处奇景。金沙瀚海的风，极木摩格的雪，还有…那传说中的七彩极光。” 他将“总有一天”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晰，仿佛在对自己承诺。

祇暄闻言，开心地弯起了眉眼，像两弯月牙儿。她满足地将头更舒服地靠在江侯疏肩上，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望着池水中倒映的星月，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瑰丽梦境里。

夜色渐深，池畔的虫鸣也稀疏下来。两人起身，沿着莲池旁一条蜿蜒的碎石小径缓缓散步。月光透过稀疏的花木枝叶，在小径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夜风带着水汽和花香，沁人心脾。

刚转过一处爬满藤萝的假山，前方小径上，一个静静伫立的灰色身影便映入了眼帘。

正是小僧无缘。

他背对着他们，面朝莲池，身姿挺拔如松，沐浴在清冷的月辉之下。夜风吹动他洗得发白的僧袍下摆，仿佛随时要乘风归去。他似乎在凝望着池水中的星月倒影，又似乎只是在感受这夜的静谧与天地间流转的玄机。

祇暄好奇地“咦”了一声，脚步不由得停了下来。她从未在圛兴城见过僧人，更未见过气质如此沉静出尘之人。江侯疏也停下脚步，看着无缘的背影，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他本不欲打扰，正想带着祇暄绕道而行。

然而，无缘却似有所感，缓缓转过身来。月光清晰地照亮了他清隽的面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澄澈通透，如同两泓映照万物的古潭水。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江侯疏，落在女扮男装的祇暄身上时，微微顿了一下，却并无惊讶，仿佛早已看破皮相，只微微颔首致意。

“缘来陀佛，江侯施主，这位小施主，夜安。”无缘双手合十，声音平和，如同山涧清泉流淌。

“小师父夜安。”江侯疏也回了一礼，语气淡然。

祇暄却是满眼新奇，她自幼长于深宫，接触的唯有被奉为国教的涅世圣教。涅世教的神官们，或威严，或神秘，所讲皆是圣神屠天道的无上威能、涤荡罪业、护佑圣朝。像眼前这位气质迥异、言语间透着一种温和平静的僧人，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所言的“缘来陀佛”，更是闻所未闻。

“小师父，”祇暄忍不住开口，声音清脆，带着少女不加掩饰的好奇，“你方才念的…是什么？‘缘来陀佛’？这似乎…不是涅世圣教的祷词？”

无缘的目光落在祇暄那双清澈见底、写满求知欲的眼睛上，脸上浮现出一抹温和的笑意：“回小施主，贫僧所修，乃‘渡世佛宗’。‘缘来陀佛’，是我佛弟子见礼与宣示佛号之语。”

“渡世佛宗？”祇暄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眼睛更亮了几分，“那…这佛宗，讲的是什么道理？与涅世教有何不同？”

江侯疏本想出言阻止祇暄的追问，以免暴露身份或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但见她兴致盎然，终究不忍拂了她的意，便只在一旁静观。

无缘见祇暄真心求问，便也耐心解释，声音在寂静的月夜下显得格外清晰：“我佛宗宗旨，在于一个‘缘’字。万法缘生，缘起则聚，缘灭则散。世间万物，人生百态，莫不循此缘法。涅世教讲涤罪、讲护国、讲圣神威能。而我佛，讲慈悲、讲自渡、讲勘破缘法，求得心之自在。”

“缘？”祇暄似懂非懂，黛眉微蹙，努力理解着这玄妙的概念，“那…比如我和江侯兄，”她指了指自己和江侯疏，脸上带着天真烂漫的笑容，“今日在此相遇小师父，也是缘吗？”

“正是。”无缘颔首，目光在祇暄和江侯疏之间平静地流转了一下，虽不知二人真正关系，但那份自然而然的亲近却瞒不过他的眼睛，“二位施主与贫僧于此月夜莲池畔相逢，便是因缘际会。此缘或深或浅，皆由前定。而二位施主之间，”他顿了顿，看向祇暄那双清澈的眼眸，“能相识相知，相伴同行于此良夜，亦是缘分深厚使然。缘深者，纵隔千山万水，亦会相逢；缘浅者，擦肩而过，亦是陌路。一切，皆在缘中。”

祇暄听得聚精会神，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眼神时而迷茫，时而又有灵光闪现。虽然那些“万法缘生”、“缘深缘浅”的道理对她而言还有些深奥玄妙，似懂非懂，但她却本能地感受到这番话中蕴含的某种平和包容的力量，与涅世教那种强调神力威严、涤罪救赎的感觉截然不同。她只觉得眼前这位小师父和他所说的佛法，为她推开了一扇从未想象过的窗子，让她看到了世界另一种可能的样貌。

“原来是这样……”她喃喃道，脸上绽放出真诚而钦佩的笑容，对着无缘郑重地欠了欠身，“多谢小师父解惑！虽然有些地方我还不太明白，但我能感觉到，您和您的佛法，都是值得尊重的！今日能遇见小师父，听您讲这些道理，也是我的‘缘’了！”

她这番发自肺腑的尊重之言，让江侯疏眼中也闪过一丝柔和的笑意。他看向无缘，微微点头致意。

无缘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缘来陀佛。小施主灵心慧性，能有所感，便已足矣。缘法玄妙，不必强求尽解。夜已深，贫僧告退。”说罢，他再次颔首，便转身，沿着月光铺洒的小径，飘然离去。灰色的僧影很快融入花木扶疏的夜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看着无缘消失的方向，祇暄收回目光，转向江侯疏，眸光灿若星辰，“疏哥哥，刚才那位小师父的话，让我觉得好有道理。他讲的那些‘缘’，我觉得很好。若能与你厮守一生，那便是我此生最大的‘缘’！”她歪着头，笑得纯粹而美好。

江侯疏握紧她的手，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信任和少女纯净的心意，心中百感交集，却也只能抱得更紧，贪婪享受这尚且真实的片刻温存。

更深露重，夜风渐凉。江侯疏终是不得不将祇暄送至塔府一处隐秘的侧门口。门外，一辆不起眼的青篷小马车已在阴影里等候多时。

“快回去吧，小心些。”江侯疏替她拢了拢披风的领口，低声叮嘱，眼中是化不开的柔情与担忧。

祇暄点点头，借着门内透出的微光，最后看了江侯疏一眼，那眼神里依旧盛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无忧无虑的光芒。她戴上璞头，压低帽檐，像一尾灵活的鱼儿，悄无声息地钻入了马车。

马车轱辘转动，载着少女和她水晶般的梦想，很快消失在圣都圛兴迷宫般的街巷深处。

江侯疏独自站在寂静的侧门口，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夜风吹拂着他雪白的衣袂。他缓缓抬手，按在胸前藏有玉簪的位置，那里仿佛还残留着祇暄的温度和她对那未知佛缘的向往。而他的眼底深处，那抹在雨榭中升起的、磐石般的守护意志，在月色下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坚定。

无论前路是瀚海黄沙，还是极地风雪，亦或是…那比黄沙风雪更险恶千倍的宫廷深渊，他都将为她，劈海移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