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泉咸涩起新澜,柳溪墓碑旧痕残。
七年谜踪随云现,一片槐叶锁机关。
坟茔暗库藏盐窟,稻草人前血未干。
重翻故纸蛛丝动,黑白终须见日难。
这首名为《盐柳双案赋》的诗,正是柳溪旧案与盐泉新案的交织写照。
上文书写到:陈砚从张老实临终的“盐井、暗渠、柳溪村”中,察觉盐泉村咸井与柳溪村七户失踪的隐秘联系。县廨仓库莫名起火,被烧毁的稻草人、母亲藏书中提及的“假死术”,都将线索引向那片坟茔——地下或许真的藏着盐窖,而柳溪墓碑上的残痕,正与这深埋的罪恶暗暗呼应。
陈砚翻开书,看着那片沉压在书中七年的槐叶,想起了七年前因那串槐叶脱落而最后没有算成的减赋卦。可后来听说,最终王老汉还是多交了一成的赋税。那时正值中秋收麦时节,槐叶本该飘零渐落的季节,却因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阻隔了秋收的脚步,官府催税甚急,百姓们面露愁容。如今想来,那张泛黄的书页间夹着的不仅是一片枯叶,更是一段被岁月风干的往事。
贞观七年的暑气裹着干涩的咸味扑面而来,热风卷过路边的芨芨草,草叶卷成了细筒。他走在通往柳溪村的土路上,草鞋踩过晒得滚烫的石子,脚心烫得发麻,倒让脑子更清醒了——张老实咽气前盯着他说“柳溪坟里有盐根”,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藏着的恐惧,绝不是痴人狂语。老人枯槁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袖,指甲几乎挨着他的皮肉,仿佛要将最后的执念刻入他的骨髓。
日头正置头顶时,槐丛终于在眼前铺开。一串串的槐叶子被晒得打蔫,落下来的叶片边缘泛着焦黄,踩在脚下脆得像碎纸。林后那片坟帝里更荒芜,几座土坟高低错落,墓碑高高耸立,碑文被风雨剥蚀得模糊不清。七年间,这里已经长成了一片杂乱的树林,荆棘缠绕,野藤攀附,看上去让人觉得阴森恐怖。他扒开槐树丛朝着坟茔方向走去,枝条上的刺划过脸颊,留下一道道细小的血痕,汗水混着血珠滴落在尘土里。
他扒开齐腰高的蒿草,一步一步地接近坟茔。突然,一只狐狸从身边穿过,火红色的尾巴掠过草丛,惊起一片虫鸣。接着,一群栖身在荒草中的鸟儿飞向空中,翅膀拍打声如骤雨般密集。陈砚的指尖攥得发白,掌心沁出的汗濡湿了袖角,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他望着远处的坟头,坟顶上生着几株倔强的酸枣树,枝桠扭曲如鬼爪,喉结滚了滚——回去?方才穿过那片乱荆棘时,脚踝被勾破的伤口还在发烫,像在提醒他退路早已充满愧疚和遗憾。也许在坟头那丛半枯的野菊下,真会藏着他要找的东西?在可往前走,那高高的坟头后的阴影里,谁知道藏着多少陈年冤恨,更不知道那里会不会有意外的风险。他在这里停顿了很久,耳边只有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震得耳膜发疼。
最后还是在好奇心和正义的驱使下,仗胆前行。风卷着树叶沙沙作响,倒像是有人在身后轻唤。他猛地回头,只有乌鸦扑棱棱掠过天际,漆黑的羽毛在阳光下泛着幽光。他终于走到了坟前,坟前的场景没有想象的那么荒凉。一条从黄渠方向蜿蜒过来的荒芜小径倒也光滑,像是经常有人走过,路面上散落着零星的盐粒,在阳光下闪着微光。但到了一座砖砌墓碑前戛然而止,墓碑前摆着个破旧的陶碗,里面盛着浑浊的水,水面漂着几片枯叶。
陈砚顺着小径,朝黄渠方向走去。一边走着,一边弯腰看着蒿草棵里稀疏散落的白点。他捡起一粒看了看,确定是咸盐,心里就更紧张了,手指微微发抖,盐粒从指缝间簌簌落下。突然,他的双肩被人从背后抓住,力道之大让他踉跄向前,差点摔倒在地。原来是两个穿褐衣的汉子,腰里悬着横刀,刀鞘是普通的黑檀木,却没挂官府的鱼袋,反而在鞘尾坠着个小小的麻布盐袋——那是盐商私卫的记号,袋口露出的盐粒泛着青涩,是盐泉特有的“青盐”。“这是肖家祖地,哪里来的人在此瞎闯?”左边的人说话时,喉结动了动,低头眼神扫过陈砚怀里鼓囊囊的地方,像在估摸着里面藏了什么。
陈砚故意往那三座高大坟瞟,袖口沾着的槐叶被风吹得打颤:“在下陈砚,寻亲来的。家叔早年尸骨迁至此地,听说是葬在这片……”他话没说完,就被那两个人用黑布袋把头给蒙上了。视线瞬间陷入黑暗,只闻到粗布散发的霉味和对方身上的汗臭。“寻亲?”右边的汉子突然笑了,笑声像破锣敲在石头上,“这坟地七年没动过土,我看你是盯着盐来的吧?”这话像针一样扎进陈砚心里,他身体一颤,双腿有些发软。
这时,一只粗糙的手掌在他身上乱摸,地图被抖落在地,铜铲掉在脚边。那汉子捡起地图,目光在坟茔位置停了停,突然啐了口唾沫,脸色骤变。没等他反应过来,后颈已挨了一记闷棍,力道带着股狠劲,眼前瞬间黑成一片。倒下时,他似呼听竹哨声响。这哨音尖得像要划破杂树林的寂静,惊起一片飞鸟,在扑棱棱的翅膀声里,飘荡着盐泉井的咸腥。
再次有知觉时,骨头像散了架,后脑勺的疼一阵紧过一阵。陈砚发现自己被捆着,脑袋蒙着,手腕被麻绳勒出深深的红印。他感觉自己躺在木板上,身体随着木板左右摇晃,耳边响起划船的桨声和流水声,他确定了自己是在船上。至于现在是哪里和去向哪里,他就不知道了,当然知道也没有用,因为他现在已经是个身不由己、任人宰割的羔羊了。船板缝隙间透进的光斑在他脸上跳动,像无数双窥视的眼睛。
风裹着两个人对话的声音飘了过来,断断续续的:“……靖王的人说了,柳溪这边只要有人异动,就直接送盐泉井去。刘押官那边正缺人手,前儿个老三号井塌了半壁,压死了两个,正好让他去填坑,省得瞎琢磨。”另一个声音咕哝着回应:“这差事可不好办,万一闹出动静……”“怕什么,那里可是王爷的天下,谁能进得去?又有谁能逃得出来?”陈砚的心沉了下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靖王?陈砚心里一沉。这位宗室近年在盐泉一带势力极大,父亲整理的盐户名册里,夹着张字条,上面写着“萧氏盐商,强占盐井二十余,役使流民数百”,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叉,是父亲生气时的习惯。上了岸,牌坊柱子上刻着“盐利兴邦”四个大字,被雨水泡得发乌,像蒙着层血。侧头望去,只见村口那片空地上,十几口盐井一字排开,井口架着简陋的辘轳,木头轴子磨得发亮,几头老黄牛套着轭,肋条根根分明,有气无力地转着圈,牛铃叮当作响,声音沉闷而悠远。那两个人带着他,踏在混着青盐碎粒的路上,每一步都扬起细小的白色尘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