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夫尔提匆匆忙忙地跑进宰相府邸里的密要书房。
“父亲,这下可糟了,”他撩起袖子,拭着额头的汗,“我听说,哈特谢普苏特派人向白垣城要人,而且指定是经验丰富的红仓退职书吏,这不是让老鼠拿耗子,一查一个准吗?”
塞斯卡夫正端坐在宽大的黑檀木镶象牙书桌后,一边翻阅卷轴,一边用银签子插着女奴细心剥皮去核的葡萄肉,放进嘴里。听到儿子的话,连眼皮都没抬,只是法令纹朝两边牵动了一下,波澜不惊地笑了笑:“那以你之见,应该怎么应对?”
“不如……就当是遭贼,放把火,把账烧个精光,把派来的老家伙弄死,叫他们拿不到真凭实据!”他咬牙,捏紧拳头击在桌面上,震得墨水盒里的墨水差点溅出来。
塞斯卡夫摇了摇头:“你啊,凡事还是不能多看几步。”
他放下卷轴,把银签子搁在玛瑙盘上,十指相对搭在桌子上,摆出诲人不倦的姿态。
“你想,正是查红仓的节骨眼上,突然着火或是出了人命,真可谓此地无银,你说是盗贼,王上能相信?还是会觉得你把他当傻瓜耍?哈特谢普苏特要对付我们,尚需拿出真凭实据,王上言出法随,讲证据,那是给门殿面子,给元老会交代,也是安贵族们的心,以免人人自危。万一他真的下了决断,”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语气冰冷,“哪里需要什么凭据?”
刚才自以为是的妙计,像鼓胀的河豚鱼被一叉子戳破肚皮,漏出里面的愚蠢来。那夫尔提呆了半天,瓮声瓮气地说:“那……那怎么办?束手待毙不成?”
“别急,坐。”塞斯卡夫招招手,让儿子在身边一张红檀镶金凹面四角凳上坐下来,拿银签子扎了一颗晶莹的葡萄肉递给他,循循善诱:
“王上春秋已高,疑忌日深。年轻时,我跟他也是情同兄弟过来的,但是那又怎么样?咱们的家世、能量摆在这里,只要有风吹草动的怀疑,我们必然是首当其冲。你姑妈被打入冷宫,但凡我像你这样沉不住气,早就被牵连拔除了。我不让你跟图特摩斯明面上来往,叫伊瑟特装病避居家里,为的都是这个——避其锋芒,包抄后路。”
那夫尔提似有所悟地点头。
“可是,伊瑟特肚里的是王家血脉,为什么不能讲?这可是我们最要紧的筹码呀!”
塞斯卡夫嗤笑一声:
“哼,你以为,王上会在乎一个庶子来历不明的私生庶子?什么血脉不血脉,一旦他觉得这是个可能威胁到王位的筹码,他就会毫不犹豫地铲除——难道你忘记了,佩海雅那个刚成形的胎儿是怎么掉的了?那还是他自己的骨肉呢!”
父亲的眼光如此透彻毒辣,自己离继承他的衣钵,还差得远啊。
“父亲,您就别卖关子了,拿个主意吧!”
塞斯卡夫往后靠在椅背软垫上,眼睛盯着头顶有节奏摇动的鸵鸟毛羽扇。这书房位于府邸三楼,窗户都用厚重的牛皮挡着,以防偷窥偷听。为了通风纳凉,在天花板上挂了几把大羽扇,连着长绳子,从墙壁小孔穿出到楼下,由楼下的专门仆人拉动绳子,牵动羽扇扇风。
良久,他开口道:
“你叫书记员纳克特去白垣城一趟。一来是交代奈巴蒙,让他活动活动,找个老眼昏花的糊涂虫去应付一下哈特谢普苏特。二来是帮着‘处理’一下账目。”
“这有用?”那夫尔提怀疑地问。这么敷衍了事,可不是他想象中的雷霆手段。
父亲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像看个不开窍的小学童。
“略尽人事而已。”他轻描淡写地说,“主要是安一安红仓司库大臣的心,让他知道我不会亏待替我办事的人,免得他一慌张就全撂了。”
那夫尔提望着父亲胸有成竹的样子,吁了口气。父亲那高深莫测的笑意,显然定有后招,自己未免一惊一乍了。
“放心,这次清点不会按时进行的,因为马上就会有希克索斯人作乱的战报传来,边军‘平乱’的粮草和犒赏,足够盖住红仓的亏空了。”塞斯卡夫的语气比大祭司的预言还要笃定,“正巧,北境总督邓恩也很需要这场军功来‘进步’。”
“妙啊!”那夫尔提不自禁地喝彩,“父亲深谋远虑,堪比伊姆霍特普再世……”
他津津有味地吃起葡萄,忽然停下咀嚼:
“要是王上御驾亲征,不就露馅了吗?”
“长进了,开始想下一步了。”塞斯卡夫难得地表扬了一句,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微笑回答,“哈,用不着我们出面,哈特谢普苏特都会把他拦住的。王上身体不佳,又是她仅剩的靠山。王储死在努比亚,她怎么还敢冒这种险,让父王再出征?”
塞斯卡夫用指头轻轻敲打着桌面,微微眯眼,仿佛棋局在自己眼前缓缓展开,他的思绪沉浸在风云变幻却洞若观火的局势里,自言自语地说:
“很有可能,她会自请出战。她想夺王位,军功就是绕不开的一环。”
“要是她真出战……”
“王上以军功起家,把军队看得比什么都重。她私自接触彭尼赫培,虽说有个冠冕堂皇的查案理由,但是王上已经很不高兴了。试图率军出征,比起私谈军团主帅,可犯忌得多了。”
猜忌的种子已经种下,图特摩斯的召回就是信号。只需要适时推波助澜,毒藤就会越长越大,直至紧紧勒住哈特谢普苏特的咽喉……而这波澜,并不需要自己费多少力气,那个少女日益明显的野心,就是它最好的养料。
“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引导法老心里那条疑忌的蝮蛇,让它朝他自己的宝贝女儿亮出毒牙……”像嗅到禽鸟血味的黄鼬,那夫尔提眼中精光闪烁,身体兴奋得发颤。
塞斯卡夫身体微微前倾,笑得无比轻柔,像巨鳄潜行逼近岸边饮水的羚羊时,浑浊水面泛起的那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
“万一——我说的是万一,老头子当真同意她带兵出征,那我们就会让她遭受到真正的、耻辱的失败——合乎一个女人的,击垮所有信任可能的失败……”
父子俩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狞笑起来。
外面乾坤朗朗,沉重的牛皮帐幔后面,在羽扇气流下摇曳的烛火却映照着用银签优雅刺向葡萄的二人,在墙壁上投射出手持凶器的巨大黑影。
长长的影子也投射在红仓庭院的夯土地面上。一名身着粗布旧腰裙的老者伛偻着身子,拿着扫把在扫地。
沙——沙——滞涩而单调的声音重复着。
他身后的苍穹之下,暮霭之中,远远浮现着三座并排的金字塔的尖顶。从它们建立到如今,已经过了一千年,历经两轮乱世,曾经光芒四射的纯金顶心石早已不知所踪,贴面的白色石灰岩也风化破损,不过大体仍在,正午时雪白耀眼,正是这座古都被称为“白垣城”的由来。
此刻它们被夕阳镀成金红色,恰如十朝古都孟菲斯(今埃及开罗)逐渐沉落的命运。金字塔的主人们早已成为传说,王城自五百年前起就已经迁移到了上埃及的底比斯(今埃及卢克索),但因为尼罗河在此处分成十数条支流,形成肥沃的三角洲,孟菲斯雄踞分流之地,占着总揽各支流之间十八个州的地利,仍是下埃及的行政中心。红仓建于此处,负责集中管理下埃及各州征收而来的赋税,并且就近开支下埃及临时所需。
老者扫地的时候,两位高阶贵族从大门里边谈边走了出来。老者退避一边,用扫把把灰尘聚拢在脚前,免得扬起的尘土弄脏了两位官长的细亚麻布白袍。
“派人的事,就请贺维特大人多多担待了。”
其中一个官员满脸堆笑,对另一位说。
“奈巴蒙大人说哪里话,大人是王城重臣,我们这僻远之地,还需要大人多多看顾啊。”
贺维特微微欠身,带着漫不经心的谦和笑容,视线掠过奈巴蒙,停留在那个拿着扫把的老者身上,目光微敛,极快地打量了他一下。
奈巴蒙摆了摆手,笑意圆滑:“贺维特大人太过谦啦,大人理政一方,为民尊主,我不过是个看仓库的,凡事还要叨扰本地主人呀。”
“大人为王上聚财用财,哪里是我这地方小吏能比的?若非对大人满怀敬意,我也就不必来这里向大人报告了。”贺维特说,越发谦逊的语气隐隐带上了某种官场上心照不宣的压力,“刚才汇报的那件事务,大人以为如何呢?”
奈巴蒙面露难色:“这几年来,您也知道,王上屡屡御驾亲征,花钱如尼罗河水——容我半年时间,等本年的赋税征齐了,只要我还在任上,”他微妙地强调了“还在”二字,目光里带着推诿,“必定帮大人安排。”
“理解,理解。半年……就依大人。”贺维特仍是彬彬有礼地笑着。
一语未落,一个少女轻盈地跑了进来。
“父亲大人!”她亲昵地挽住贺维特的胳膊,“师父让我来打探打探,织工场的事情有眉目了没有?”
她眉心很宽,笑起来唇峰微微上翘,显得十分娇憨趣致,身上的长裙粗看是普通细白亚麻布,但细看之下更加紧实,带着疏密相间的叶脉状纹理。
奈巴蒙略有点尴尬地咳了一声,贺维特拍拍她的脑袋:“急什么,奈巴蒙大人自会安排的。去外头等着,我们还有事要谈。”
那少女溜了奈巴蒙一眼,正要开口,奈巴蒙就笑道:“令爱真是美若莲花,玲珑可爱……我正巧想起一位王城的青年才俊来,家世显赫,人品贵重,堪做良配……”
“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惜小女顽劣,拙妻怕管束不住,早早给订了亲——”贺维特拿出官场惯用的泥鳅技推脱。
“我才不要听你们安排来安排去。我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那少女脸颊微红,一跺脚,转身走了。
尴尬的气氛被这青春活泼的少女一阵风带走了。两位高官为小姑娘无伤大雅的任性而相视一笑,贺维特的目光再次落在老者身上,带着一点狡黠,随意地伸手点了一下:
“你,过来一下。”
那老者似乎耳背没有听清,又似乎老迈反应不过来,过了一刻才迟疑地问:“大人,叫我?”
“对,就是你。”贺维特问道:“在这里做事多久了?”
老者抬起头,他左眼瞳孔蒙着白翳,只有右眼还能视物,看人的时候习惯性地歪着脸:“回大人话,小民年轻的时候,在红仓干了十几年书吏。”
他的声音变轻了,仿佛是回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又仿佛带着愧悔,“犯错被革职了。老了无人可依,这里的长官仁慈,给了小民一口面包,让我在这里扫地。”
贺维特笑了笑,转向奈巴蒙:“大人,您以为这老人家如何呀?退职书吏,经验‘丰富’……”
奈巴蒙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不料这绝妙人选竟然就在自己眼皮底下,自己却浑然不知,还要贺维特发现。这么个“退职老书吏”完美契合哈特谢普苏特的要求,她发现被耍也只能咽下这口气。这老家伙又老迈昏聩、犯错无能,哪怕有些经验也太过久远,就算有心也无力揭发什么了。
“好得很,好得很,大人慧眼如炬,就他了。”他大喜,忙不迭地说,“老人家,你叫什么名字?”
很久都没有人过问一个清洁工的名字了。那老者浑浊的独眼望着远方逐渐褪去金红,隐入紫色暮霭的三座金字塔尖顶,仿佛在努力回想:“我的名字?……大概是,森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