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青灰色的冷意顺着石阶漫上宫墙。
茯苓将斗篷的帽檐又拉低了些,温热的茶团紧紧揣在怀里,像捧着一颗跳动的心。
她汇入挑夫的洪流,每一步都踩得既快又稳,可眼角的余光却死死锁着巷口的每一处阴影。
茶团里是姑娘连夜用马帮密语重誊的账页,那一句“引去田荒,父子相食”的批注,字字泣血。
刚拐进西坊那条熟悉的枯井巷,一股利刃般的寒意便从她后颈划过。
茯苓心头一紧,脚步却未乱分毫。
她甚至没有抬头,也知道屋檐上那道静默如山的身影是谁。
裴铮,衡情司的影子,他的茶砖剑鞘总是在出鞘前一刻,才会发出那一声催命的轻响。
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恰好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儿伸出破碗。
茯苓眼中精光一闪,毫不犹豫地将一个茶团塞进碗里,动作快得像是在甩掉一块烫手山芋。
她嘴唇微动,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和那个小乞儿能听见:“老把头的信物,在井底第三块青砖下。”
话音未落,巷外骤然响起杂乱的马蹄声与巡城卫的呼喝,火把的光芒一晃而过,将巷子照得忽明忽暗。
裴铮立于屋檐之上,眉头微蹙。
他看着茯苓混入人群的背影,又看了一眼那个抱着茶团飞快溜走的小乞儿,终究没有动。
他像是棋盘边一个漠然的观棋者,只记录,不落子。
夜色如墨,汴河的水面不起一丝波澜,只倒映着几颗疏星。
一艘破旧的渡船无声地停在芦苇荡深处,船头蹲着一个干瘦的老人。
他膝上放着一个磨得发亮的铜茶臼,正一下下有节奏地磕着,烟斗里飘出的苦香,是川陕老茶客才懂的味道。
他就是马帮的老把头。
他身后,一个赤足的少年静立如鬼魅。
少年左颊上有一颗泪痣,红得像血,手中紧紧攥着一封按满了红色手印的状纸。
纸张的边角被泥水和血渍浸透,那是十万茶户的性命。
“姑娘,你当真信得过我们这些泥腿子?”老把头沙哑的嗓音划破了寂静。
岸边,沈撷英一袭男装,斗篷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在夜色里亮得惊人的眼睛。
她点了点头,声音清冷而坚定:“你们拿命来搏,我拿我的命根子来陪。”
老把头干裂的嘴唇咧开,露出几颗黄牙,笑声却带着悲凉:“茶路一断,我们马帮就是没根的浮萍,死路一条。茶引一乱,那些茶户就得卖儿卖女。这天下,不该是这个样子。姑娘,这盘棋,我们陪你走到底!”
子时,茶引司的密档库里弥漫着陈年纸张的腐朽气息。
沈撷英借着一丝从通风口透进的月光,熟练地撬开锁扣,将那封阿吾送来的血书,小心翼翼地夹入了一卷题为“江南团茶”的陈年卷宗之中。
这里是韩子衡最意想不到的死角。
阿吾像影子一样贴着墙壁,一言不发。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细如牛毛的毒针,毫不犹豫地咬破指尖,将一滴血珠涂抹在针尖上,以血封缄。
这是死士的誓言,一旦任务开始,便再无回头路。
沈撷英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轻声问:“你妹妹,还在官牙手里?”
阿吾僵硬地点了点头,那双本该属于少年的眼睛里,是与年龄不符的死寂和决绝。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茶团,递了过去。
“明日午时,茯苓会带着换人的信物去。若你妹妹能活着出来,你这条命,便归我。”
阿吾接过茶团,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一滴血珠顺着指缝滚落,正好滴在茶团的中心,像一粒鲜红的朱砂痣。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茶团紧紧攥住,转身融入了更深的黑暗里。
五更时分,京城最高的建筑,衡情司观星塔上,寒风凛冽。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吏,神情肃穆地捧着一尊小巧的白玉炉,立于塔顶风口。
炉中燃着的,正是沈撷英独有的冷香雪,但此刻升腾起的茶烟,竟不是往日的清雅烟白,而是泛着一层诡异的乳白色,如晨雾缭绕,久久不散。
老吏干枯的手指微微颤抖,口中喃喃自语:“恨意未消,情丝未炽……有忠代爱,承此大劫……”
塔下百丈之外的暗影里,阿吾正蹲在角落,将手中的茶饼面无表情地咽下大半。
那茶饼里,混着他自己的“断魂香”和沈撷英给他的“冷香雪”。
断魂香是死士的标配,发作时穿心断肠,能让他守住任何秘密。
而冷香雪的茶气,却像一根冰冷的绳索,强行压制着他体内翻涌的忠诚之火,也压制着断魂香的剧毒。
他闭上眼,感受着五脏六腑间冰与火的煎熬,嘴里发出只有自己能听见的低语:“主上不心动,我便替她恨。主上不忍为,我便代她杀。”
塔顶那缕奇异的乳白色茶烟,在天际泛白之际,终于渐渐淡去,却终究没有彻底消散。
这意味着,变数已生,命数未定。
这一夜,牢不可破的天律,第一次被人用血与义,生生撬开了一道缝隙。
晨光熹微,将她投在地上的影子拉得极长,一直延伸到茶引司那紧闭的朱漆大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