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门的书吏斜着眼,皮笑肉不笑地将手中茶汤泼在阶下,溅湿了沈撷英的裙角。
那张惯于谄媚的脸此刻写满了公事公办的冷漠:“沈录事,右使大人有令,您昨日惊扰更夫,致其坠梯受伤,德行有亏。即日起禁足于司内居所三日,静思己过。”
沈撷英垂眸看着裙摆上污浊的水渍,唇角却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韩子衡,终于还是动手了。
他不敢在茶引上直接做文章,便从她这个人身上下手,一顶“疯癫悍妇”的帽子扣下来,再将她禁足,三日之后,茶引司的账目便再无转圜余地。
她昨日不过是撞见了那更夫鬼鬼祟祟地在账房外徘徊,上前一问,对方便心虚脚软,自己滚下了石阶。
如今,倒成了她“推人”的铁证。
指尖狠狠掐入掌心,锐痛传来,温热的血珠迅速浸透了月白色的袖口,留下一点刺目的殷红。
她不能进去,便无法调出藏在暗格里的真账册。
没有真账册,明日朝堂上,太子殿下手中的证据便不完整。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茶引司高耸的飞檐,望向远处那一片巍峨的宫墙。
就在此刻,城楼的一角,一抹熟悉的扇影如惊鸿般一闪而过,随即隐没。
是陆展眉。信,必须送出去。
沈撷英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向自己的居所,仿佛真的接受了这荒唐的处罚。
只有她自己知道,掌心的伤口,正用血,为这场豪赌落下第一枚棋子。
午时,京城西坊的茶市喧嚣鼎沸。
茯苓娇小的身影在拥挤的人潮中穿行,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油纸包好的热腾腾的茶团,额角渗出的细汗混着发丝粘在脸颊上,显得有些狼狈。
她不敢有丝毫懈怠,这新蒸的茶团里,藏着沈撷英用马帮独有的密语重新誊写的“川陕春芽”关键账页。
明日便是新茶引发放的日子,若这东西不能及时送到太子府,韩子衡与兵马司都统雷景行伪造的印版便会蒙混过关,届时国库亏空,受损的将是整个大周的茶政根基。
她脚步匆匆,刚拐入一条通往后街的窄巷,心头猛地一跳。
身后,两道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正不紧不慢地缀着,如跗骨之蛆。
茯苓眼角余光一扫,只见两名身着密务司黑衣的壮汉正一左一右逼近,他们腰间悬挂的空瘪茶囊,像两只等待吞噬猎物的黑洞,分外扎眼。
不是巧合!他们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茯苓再不犹豫,抱紧茶团,提气便朝巷子深处狂奔。
巷尾是死路,一堵高墙拦住了去路。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一丝猫捉老鼠的戏谑。
就在茯苓绝望之际,头顶风声呼啸,一只硕大的铜茶臼竟从天而降,携着万钧之势,砰地一声砸在一名黑衣人的手腕上!
骨裂的脆响清晰可闻,那人惨嚎一声,手中断刀落地。
紧接着,一道魁梧的身影从屋顶翻身跃下,正是马帮的老把头。
他一脚将那黑衣人踹翻在地,啐了一口浓痰:“韩子衡的狗鼻子,还真他娘的长!”
与此同时,巷角一口枯井的井盖猛然掀开,一个瘦削的少年如鬼魅般窜出。
他左颊那颗泪痣在尘土中显得愈发妖异,正是阿吾。
他手中寒光一闪,一枚细如牛毛的毒针已精准地刺入另一名黑衣人的咽喉。
那黑衣人连声音都未发出,捂着脖子踉跄两步,轰然倒地,身体剧烈抽搐三下,七窍中便涌出乌黑的泡沫。
阿吾的针,喂了马帮秘制的“断魂香”,见血封喉。
老把头看也不看地上的尸体,一把从惊魂未定的茯苓怀中夺过茶团,利落地塞进自己那根看似寻常的竹扁担夹层中,对她低吼道:“走!去北坊桥头,有人在那里接应你!”
北坊桥头,一艘画舫静静泊在柳荫下。
陆展眉一袭素衣,手持玉骨折扇,凭栏而立。
她身姿窈窕,眉眼间却自有几分疏离的英气。
折扇轻摇,扇面上两个遒劲的墨字“慎火”在水波的映照下微微晃动。
茯苓气喘吁吁地奔上桥,将老把头的信物递上。
陆展眉接过,目光在茯苓身上一扫,便径直走向画舫。
茯苓会意,快步跟上。
船舱内,陆展眉接过茯苓从怀中取出的另一份备用茶团,指尖稍一用力,便将其掰开,露出了里面用油纸包裹的账页。
展开账页,看着上面鬼画符般的符号,陆展眉的眸光陡然一凛,随即化为一抹了然的冷笑:“原来如此……这是马帮失传已久的‘茶脉图’,用茶叶的脉络走向记账,亏她想得出来。”
她小心地将账页抽出,卷好,严丝合缝地藏入中空的扇骨之中,动作行云流水。
“回去告诉她,安心。”陆展眉的声音清冷而坚定,“明日金殿之上,我替她把这张桌子掀了。”
话音未落,画舫外的水波无声地荡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桥墩两侧的阴影里,数十个身着玄衣的身影如水草般潜伏着,只露出一双双在夜色下亮如寒星的眼睛。
他们是萧澹的“雪岭茶兵”,是大周最隐秘的利刃,此刻,正为沈撷英的计划,封锁了整条水道。
夜色深沉,茶引司顶楼的风,带着一丝秋日的凉意。
沈撷英凭栏远眺,整个京城的灯火在她眼中明明灭灭。
她的手中,静静躺着一枚空心的针壳,是阿吾方才潜入她居所时,悄无声息放在桌上的。
这是他杀人的凭证,也是他无声的回复:外线已通。
沈撷英将手中最后一份账目副本举到烛火上,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纸张,很快将其化为一捧飞灰。
她走到窗边,吹散了掌心的灰烬,任其消散在夜风里,不留一丝痕迹。
就在此时,她心口处忽然传来一阵微弱的温热感。
她伸手探入衣襟,触到的是一枚用细布包裹的小小灰烬包。
那是萧澹昨夜离开时,强硬塞给她的。
他说,是天山雪莲的花瓣烧成的灰,能暖心脉。
此刻,那细小的灰烬,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竟在茶灰的余温中,泛出一丝极淡的微红。
她闭上双眼,指尖摩挲着那个小小的布包,在风中低语,像是在对远方的某个人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你护外线,我断内根。”
窗外,不远处的衡情司内,审讯犯人的茶烟依旧升腾,白得像缭绕不散的鬼雾。
而在沈撷英居所外院的一处黑暗角落里,阿吾正跪在地上,将第三碗浓黑的毒茶一饮而尽。
剧烈的腹痛让他浑身痉挛,冷汗湿透了衣背。
他用这种极致的痛苦,来压制心中那份早已越界的忠诚与孺慕。
那是她划下的线,他不许动情,更不许越界。
夜色如墨,风声渐止。
沈撷英睁开眼,眸中再无一丝波澜,只剩下如寒潭般的沉静。
外线已经布好,棋子各就其位,所有的铺垫都已完成。
然而,陆展眉掀桌子的手,还缺最后一样东西——一个无法辩驳、足以一锤定音的铁证。
那个铁证,任何人都送不进来,也只有她,知道它藏在何处。
她转过身,目光落在自己房间内那几块看似平平无奇的地砖上。
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