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茶引司密档库,死寂得能听见烛火燃烧时,灯芯爆开的轻微哔剥声。
沈撷英的指尖触到那块微有松动的地砖时,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她用撬棍的扁平一端小心翼翼地探入缝隙,每一次发力都屏着呼吸,生怕那细微的摩擦声会惊动沉睡的夜。
地砖终于被撬起,一股陈腐的泥土与旧木气息扑面而来,夹层里静静躺着一个油布包裹。
她将包裹取出,解开层层缠绕的细绳,一本边缘已经磨损的册子露了出来——正是茶引司真正的账册。
指尖抚过封皮上“川陕”二字,竟有些微的颤抖。
这本真册,是她父亲一生的心血,也是无数茶商的活路。
而韩子衡,那个一手遮天的司丞,已经命人连夜重铸了茶引印版,最迟明日一早,盖着假印的茶引便会发往各地。
届时,假版横行,真账册就成了她伪造的铁证,她沈撷英将万劫不复,百口莫辩。
她正要将册子仔细封好,藏入怀中,门外忽地传来一阵极轻、却又无比清晰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沉稳而从容,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的心跳上。
是韩子衡!
沈撷英心头一凛,来不及多想,一口气吹灭了桌上的烛火。
四周瞬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她借着最后一点记忆,摸索着缩进那个专门为躲藏而设的巨大柜橱暗格中,连呼吸都几乎停滞。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一丝微弱的光亮透了进来,映出韩子衡修长的身影。
他没有掌灯,手中捧着的是一只小巧的螺钿漆盒,里面是最后一盒冷香雪,整个京城都奉为至宝的贡茶。
他的手,竟也在微微发抖。
“若她真的疯了……这盘棋,也该停了。”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种沈撷英从未听过的疲惫与沙哑。
暗格里的沈撷英,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剧痛让她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疯?
原来他为她准备的结局,不是死亡,而是比死亡更屈辱的疯狂。
他要让她变成一个神志不清的疯子,这样,她手里的所有证据,都会变成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
韩子衡走到她方才翻找过的密档柜前,目光在空空如也的夹层地砖上一扫而过,却并未停留,仿佛早就料到了一般。
他只是低语,像是在对空气说话,又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亡魂忏悔:“林氏……我本想护着你周全,却终究是……害了你。”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像一根针,扎进沈撷英的心里。
林氏,是她母亲的姓氏。
他认识她的母亲?
韩子衡将那盒珍贵的冷香雪,轻轻放入柜中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密格,动作轻柔,仿佛在安放一件稀世珍宝。
他合上柜门,转身似要离去,却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头也未回,声音冷得像冰:“顾横波,进来吧。”
门外,另一道身影应声而入。
顾横波,韩子衡最得力的女官,也是整个茶引司最神秘的人。
她那只只剩四指的左手紧紧握着一架乌木算盘,断指处空空荡荡,在昏暗中显得格外突兀。
“大人。”她的声音像算盘珠子一样,清脆,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韩子衡闭上了眼,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那句话:“如果……如果沈撷英真的疯了,你……替她把那本真册烧了。烧得干净些。”
暗格中的沈撷英几乎要冲出去。
他竟然连她疯了之后的后路都想好了,烧掉真册,让她彻底没有翻身的可能。
顾横波沉默了许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突然,她空着的那只断指,在算盘上轻轻一拨。
“咔嗒。”
清脆的一声,在死寂的档库里格外刺耳。
“我娘,死于您当年一句‘动情罪’。”顾横波缓缓开口,一字一句,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这一册,我护定了。”
韩子衡的身子猛地一震,踉跄着后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他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只是带着满身的颓败与震惊,仓皇离去。
五更天,茶引司高高的后墙下,阿吾的身影如同一抹融于夜色的鬼魅。
他左边脸颊上那颗标志性的泪痣,此刻正微微渗出血丝,不是因为外伤,而是毒已入心脉的征兆。
他撑不过三日了。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纸包,里面是妹妹用自由换来的解药,唯一的解药。
可他没有丝毫犹豫,将纸包拆开,把那救命的药粉,全部倒进了一只从伙房拿来的小茶壶里,然后提着壶,悄无声息地来到沈撷英账房的窗下。
窗台上,还残留着她昨夜随手泼掉的半盏冷茶,茶渍未干,似乎还沾着她的气息。
阿吾拔开壶塞,将混着解药的清水,悉数浇在了那片茶渍之上。
药粉遇水即溶,瞬间便消失无踪。
“主活,我死,无憾。”他低声呢喃,像是在立下一个最虔诚的誓言。
他深深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窗,旋身一跃,消失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背影决绝,如同一柄宁折不弯的断刀。
与此同时,京城最高处,衡情司的观星塔上。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吏正捧着铜炉,神情肃穆地盯着炉中升起的一缕茶烟。
那茶烟本是纯白之色,袅袅升起,却在半空中诡异地由白转灰,最后竟凝滞不动,再未变成预示着情劫天罚的黑色。
老吏干枯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恨有替,情无主……天律,天律乱了……”
塔下,阿吾仰面倒在后院的井边,七窍并未流血,脸上也没有丝毫中毒的痛苦之色,唇角甚至还带着一抹极淡的,如释重负的微笑。
他的右手紧紧攥着一张纸条,已经被手心的汗浸得有些模糊,上面是沈撷英写给城外漕帮老把头的信,字迹清隽,内容却惊心动魄:“救出阿妹,她归你。”
他死了,不是死于天律情劫,而是死于自己选择的毒发。
天律之所以未降下黑烟之罚,是因为他的爱,从来就不是占有,从未求过回应。
窗内,沈撷英几乎一夜未眠,正当她准备带着真册离开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井边倒下的那抹熟悉身影。
她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猛地一停。
她疯了一般冲出账房,冲到井边,颤抖着抱起尚有余温的阿吾。
他的血,瞬间染红了她的衣袖。
他气若游丝,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妹……”
沈撷英的眼眶瞬间红了,她强忍着泪水,俯下身在他耳边清晰地说道:“阿吾,她已经出狱了,我用别的法子救了她,她回家了。”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笑,那抹微笑凝固在了唇角,随后,头一歪,彻底断了气。
沈撷英跪在冰冷的地上,将他冰冷僵硬的手指,一根一根与自己的手指交握,低语的声音轻得像风:“你不是为主子死的,你是为‘义’字活过的。阿吾,你是我沈撷英的兄弟。”
不远处,闻声赶来的老把头手中的铜茶臼“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与青石板磕出一溜火星。
廊下的阴影里,顾横波静静站着,她那只残缺的手在算盘上轻轻一拨,又是“咔嗒”一声,这一次,却代表着新生。
“从今往后,我只信她。”
风,忽然大了起来,卷起地上的残叶。
观星塔上的那缕灰色茶烟,虽未变黑,却被这阵风吹得剧烈摇晃。
也就在此时,一道玄色重甲的身影,踏着晨曦前的薄雾,自远处的雪岭方向而来,马蹄踏碎了长街的寂静,直奔茶引司。
萧澹到了。
这一局棋,她沈撷英,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
天光将亮,而真正的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