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薄雾如纱,笼罩着茶引司的后院。
沈撷英双膝跪在井台的青石板上,那冰冷的寒意顺着膝骨一路蔓延至心底。
阿吾的身体尚有余温,仿佛只是睡着了,可他紧闭的双眼和青紫的唇色,无声地诉说着死亡的酷烈。
她的指尖极轻地抚过他摊开的掌心,那封被血浸透的信纸已经变得僵硬,上面潦草的字迹如泣如诉——“救出阿妹,她归你”。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利刃,将她的五脏六腑搅得生疼。
一滴血珠从她腕上被碎瓷划破的伤口滚落,滴入脚边一撮被打翻的茶灰里,悄无声息地晕开一圈死寂的暗红。
蹲在一旁的老把头,满是褶皱的脸庞比老树皮还要干枯。
他一声不吭,只是用手中的铜茶臼有节奏地磕着地面,一下,两下,三下。
那沉闷的声响,在这死寂的清晨里,仿佛是为亡魂敲响的丧钟。
沈撷英的睫毛颤了颤,终于缓缓站起身。
她没有哭,眼中翻涌的不是泪水,而是比寒冰更冷的火焰。
她小心翼翼地从阿吾的指缝间,捻起一枚几乎看不见的毒针残壳,那上面淬着的断魂香,正是阿吾用三碗烈酒强行咽下的剧毒。
她将这枚致命的碎片收入袖中,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他不是死士,是义士。阿吾的这笔账,我要韩子衡跪在茶引司的账本前,亲口念给我听。”
茶引司顶层的密档库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与墨锭混合的独特气味。
厚重的铁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将外界的一切喧嚣隔绝。
顾横波站在一张巨大的紫檀木案前,她那只缺了半截小指的左手,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拨动着一架老旧的黄杨木算盘。
算珠撞击的声音清脆而密集,咔嗒作响,犹如暴雨敲打在芭蕉叶上,急促得让人心慌。
“阿吾吞下的三碗断魂香,毒性虽烈,却发作得慢。这毒能让他看起来像个畏罪自尽的叛徒,足以骗过韩子衡安插在底层的眼线。”顾横波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算盘,声音却冷得像淬火的钢,“他用自己的命,压住了所有忠诚的痕迹,只为把东西送到你手上。天律森严,却罚不了无私之人,因为他从不求你的任何回眸。”
她的话音落下,算盘上的最后一颗珠子也归了位,发出一声决绝的轻响。
她终于抬起眼,那双精于计算的眸子里,此刻却映着沈撷英决绝的身影:“你下一步,是要动用那枚真印了?”
沈撷英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用多层油布包裹的物事,一层层揭开,露出一枚色泽古朴的铜模。
那铜模入手沉重,上面的“川陕春芽”四个篆字,笔法苍劲,带着一股凛然的皇气。
这正是阿吾在咽下毒药前,从鞋底夹层里抠出来,拼死藏在井边石缝里的真印母版。
“韩子衡算准了明日午时,要当着户部和内务府的面,换上他伪造的新版官印。”沈撷英的指腹摩挲着铜模冰冷的纹路,“他要换,我就提前把真正的祖宗牌位,送进东宫。”
午时,西坊尽头的一家药铺后巷,潮湿的空气里混杂着草药和泥土的腥气。
老把头接过那枚铜模,动作娴熟地将它嵌入一块尚未压实的茶砖中心。
他拿过那只从不离身的铜茶臼,不轻不重地在茶砖接缝处一磕,原本的缝隙瞬间弥合,天衣无缝,仿佛天生就是一整块。
他粗粝的嗓音如同被砂纸打磨过:“从这里到城外,官道上设了三十六道关卡,每一道都有密务司的眼睛盯着。他们查的不是货,是人。”
“人走官道,货自然不能走官道。”沈撷英的唇边泛起一丝冷笑,“那就走水底。”
她从袖中抽出另一封信,信纸是茯苓昨夜冒险从太子府带回来的,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是一个周密至极的计划。
陆展眉已在北坊桥下备好了一具空棺,棺木内壁皆衬了三层防水的油布。
“今晚子时,我们会以‘病故茶商’的名义运一口棺材出城。”沈撷英的目光落在远处灰蒙蒙的天际,“棺材里藏的,就是这块能要了韩子衡命的茶砖。”
子时,夜色如墨。
北坊的义庄外,两个扮作杂役的茶引司伙计抬着一口沉重的黑漆棺材,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
老把头一身粗麻孝衣,跟在棺旁,一边走一边发出嘶哑的哭号,那悲痛的模样,足以让任何铁石心肠的人为之动容。
行至城门,一队巡城卫果然上前拦路。
“例行公事,开棺验尸!”为首的卫兵手按刀柄,面无表情地说道。
老把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哭得涕泪横流:“军爷行行好!我哥是染了肺痨死的,这病邪性,见不得风,一见了风就要传给活人啊!”
那卫兵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嫌恶与忌惮,皱着眉,却依旧伸手要去推那棺盖。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棺盖的瞬间,众人脚下的护城河里,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水声,哗啦一响,轻得仿佛是鱼儿摆尾。
卫兵的动作一顿,狐疑地朝河面望去,却只看到一片沉沉的黑暗。
他哪里知道,就在这片黑暗的水下,萧澹亲自训练的“雪岭茶兵”,早已如水鬼般潜至棺材正下方。
他们动作迅捷而无声,用浸满了茶油、坚韧无比的绳索引住棺底的活扣,然后像拖动一片浮木般,将整口棺材缓缓拖离了河岸,向着河心深处潜去。
棺材在卫兵们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诡异地“漂”了起来。
河水顺着棺缝丝丝渗入,但藏在内壁夹层里的那块茶砖,却被油布保护得密不透风,干爽如初。
三更天,太子府最深处的密室里,烛火摇曳。
陆展眉用一柄薄刃小刀,小心翼翼地撬开那块看似寻常的茶砖,露出了里面那枚古铜色的印模。
当她的指尖触碰到那深刻的纹路时,猛地一颤,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这纹路……这雕工……比户部存档的拓本,至少要早三年!”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失传已久的秘闻,呼吸骤然急促,猛然醒悟——这根本不是流通的官印母版,而是开朝之初,由先帝亲手设计、御赐给首任茶引使的初代印模!
这枚印,早已在三十年前的一场大火中被宣告失传,它代表的,是皇权最直接的授予!
窗外,一道穿着玄色甲胄的身影悄然掠过屋檐,月光下,他袖口上用金线绣成的“澹”字一闪而过,凌厉如血。
与此同时,茶引司的最高层,沈撷英独自立在露台的风中。
夜风吹动她的衣袂,猎猎作响。
她遥遥望着远处衡情司那座灯火通明的高塔,塔顶升腾起的白色茶烟,在夜色中如雾不散,像一只巨大的眼睛,监视着整座京城。
她收回目光,对着空无一人的夜空,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阿吾,你没有白死。这一印落下,我要掀翻的,是他们自以为固若金汤的天。”
夜色缓缓褪尽,东方天际泛起一抹鱼肚白。
长街之上,万籁俱寂,昨夜的暗流汹涌被黎明前的宁静彻底掩盖,仿佛在屏息等待着一场盛大而荒谬的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