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茶引司外已是锣鼓喧天,喜乐声几乎要将拂晓的薄雾震碎。
韩子衡身着簇新的绯色官袍,面色红润,意气风发。
他亲率一队礼官,恭敬地捧着一个由黄绸覆盖的托盘,其上安放的,正是新铸的“川陕春芽”官印。
队伍浩浩荡荡,自长街行来,直入宫门,引得早朝的百官纷纷侧目。
一时间,交口称赞之声不绝于耳:“韩右使雷厉风行,清查陈年积弊,如今新印既成,茶引发放便指日可待,实乃朝廷幸事。”
这些赞誉如暖风,吹得韩子衡嘴角的笑意愈发真实。
他微微颔首,享受着这胜利的荣光,目光却不自觉地瞥向了远处廊下的一道素色身影。
就在那雕花廊柱的阴影里,顾横波一袭青衣,独立于喧嚣之外。
她那只剩下三指的左手,正以一种近乎冷酷的韵律拨动着怀中的小巧算盘,乌木珠子在铜档上撞出细碎而急促的声响,仿佛在为这场盛大的庆典计算着最终的得失。
她微微侧头,对身旁的沈撷英低语,声音被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冰:“我见过先帝御赐的母版拓样,他这方印,印边缺了一道‘山纹’。是假的。”
沈撷英的目光沉静如水,掠过韩子衡志得意满的背影,没有半分波澜。
她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下,轻轻抚过一本薄薄的册子,那是她凭着过目不忘的本事,连夜默写出的账目副本。
她唇边勾起一抹冷笑,声音里带着彻骨的寒意:“他以为换了一方假印,就能将那些烂账一笔勾销,洗得干干净净?”
她没有再看那场闹剧,转身步入内堂账房。
这里是她的牢笼,也是她的战场。
冰冷的烛火下,她铺开一张巨大的宣纸,将那本副本账册上的三十七处虚报、挪移的数据,用朱砂笔一一标注,再以线条连接。
那些线条在她笔下不再是枯燥的标记,而是一张交织的血色大网,无数箭头如出鞘的利刃,最终汇于一处,直指河北边路那深不见底的军饷黑洞。
顾横波跟了进来,看着图上那触目惊心的朱红,眉头紧紧蹙起:“图穷匕见,可这张图,必须呈于御前,经台谏官当场奏对,方能定他死罪。而你……皇命在身,已被禁足于此。”
沈撷英放下笔,抬起眼,目光穿透窗棂,望向那片被宫墙割裂的天空。
她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我不能开口,那就让人,替我开口。”
午时,庄严肃穆的台谏堂内,百官肃立。
就在中书省官员即将宣读茶引司新章程的当口,一道清朗的声音自殿角响起。
“臣,御史陆展眉,有本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陆展眉一身碧绿官服,缓步而出。
她素以风流闻名,此刻却神情肃然。
行至殿中,她手中那柄不离身的玉骨折扇“啪”地一声展开,扇面上龙飞凤舞的两个墨字,赫然是——“慎火”。
“启奏陛下,”陆展眉手持折扇,对龙椅上的皇帝深深一揖,“茶引发放乃国之经济命脉,兹事体大。如今新印将启,然其真伪未辨,臣恐有奸佞之徒,欲以假乱真,祸乱茶纲,动摇国本!”
此言一出,满殿死寂。韩子衡的笑容僵在脸上。
陆展眉并未理会他,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个更为古朴的木盒,双手呈上:“此乃先帝爷亲赐茶引司的初代母版官印,由纯铜浇铸,藏于川陕马帮老把头之手,世代守护。昨夜,此印由一具‘病故茶商’的棺椁之中,秘密送出,方得重见天日!”
“一派胡言!”韩子衡终于反应过来,厉声喝道,“荒谬至极!国之重器,岂能藏于死尸棺木之中?简直是污蔑朝廷,藐视君上!”他的声音因惊怒而微微发颤,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茶筅,那是他身为茶引司右使的身份象征。
陆展眉冷笑一声,目光如剑,直刺韩子衡:“韩右使既说臣是污蔑,那敢不敢当着陛下与百官之面,将两方印当众拓印,一辨真伪?”
一句话,便将韩子衡钉在了原地。
他僵立着,喉头滚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冷汗,从他的额角悄然渗出。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阵诡异的微风吹入大殿,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烟火气。
有眼尖的内侍惊恐地望向衡情司所在的方位,那里是宫中最神秘的所在,司职焚香断情,卜算国运。
此刻,司内那座终年不熄的铜炉上,正有茶烟袅袅升起——那烟,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由纯净的乳白色,渐渐转为混沌的灰,最终,化作一缕不祥的漆黑。
一位看守铜炉的老吏捧着香炉,浑浊的双眼望着那缕黑烟,口中喃喃自语,声音苍老而悠远:“恨根未燃,情火未炽……这是……这是有人以大义代私情,强行破了死劫啊……”
这声音仿佛一道催命的符咒,狠狠击中了韩子衡。
他身形剧烈一晃,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袖中一个精致的白瓷茶盒随之滑落,“啪”的一声摔在金砖地上,碎裂开来。
上好的“冷香雪”茶叶混着瓷片,狼狈地散了一地,那清冽的冷香,此刻闻起来却像是祭奠的哀歌。
夜色深沉,茶引司东阁之内,万籁俱寂。
一道黑影如猫般灵巧,避开所有巡夜的守卫,潜入了韩子衡的书房。
沈撷英熟练地打开一处不起眼的暗格,从层层卷宗之下,取出了一叠泛黄的原始凭证。
这,才是韩子衡私调账册、制造惊天骗局的最初罪证。
顾横波立在门外,残缺的手指无声地在廊柱上划动,计算着守卫巡逻的间隙。
她低声道:“他的人已经乱了方寸,但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他快疯了。”
沈撷英将那叠凭证小心地卷起,塞入一块早已准备好的普洱茶饼的夹层中,重新用绵纸封好,做得天衣无缝。
她将茶饼交给贴身侍女茯苓,沉声吩咐:“连夜送去城西,交给那位老把头。”
做完这一切,她直起身,眼中是破釜沉舟的决绝:“告诉他,明日金殿之上,若韩子衡还敢强行用那方假印发放茶引——我便让这块茶饼,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碎裂’开来,让他连同他的谎言,一起身败名裂。”
东阁的窗外,夜色更浓。
一处不起眼的墙角下,马帮的老把头正蹲在地上,手中一下下地磕着一个老旧的铜茶臼,臼中并非茶叶,而是一块磨刀石。
铜臼与石块碰撞,在黑暗中迸出点点火星,映亮了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
他嘴里叼着一根干草,声音沙哑地自语:“茶路要通,几万马帮兄弟才能活。沈丫头这局,咱爷们儿,陪到底了。”
这一夜,京城暗涌再起,无数双眼睛望向东方,等待的不再是黎明,而是一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审判。
那方盖着黄绸的御案,已是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