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已至，金殿之上，那一方曾象征着无上皇权与茶政命脉的御案，此刻在百官眼中，已然是一道隔开了生与死的悬崖。

        风从殿外灌入，拂动了案上的黄绸，猎猎作响，如同亡魂的哀鸣。

        韩子衡就立在悬崖边上，双手捧着那方沉重的玉印，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死人般的青白。

        他竭力想稳住，可那细微的颤抖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

        文武百官垂首屏息，目光却都用余光死死锁在那方玉印之上，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挤出水来。

        沈撷英静立于丹墀之下，一身素衣，身形单薄，却似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尽露。

        她颈侧那道新愈的伤痕，一道浅浅的红线，在苍白的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目，那是她从鬼门关前归来的勋章。

        她的目光如淬火的刀锋，越过重重官影，直刺韩子衡。

        台侧，陆展眉一身月白长衫，倚柱而立，神情闲适得与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手中那柄玉骨折扇“唰”地一声轻展，扇面上几笔淡墨山水，意境悠远。

        他清朗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字字清晰地回荡在殿中：“时辰已到，还请礼官拓印，以证清白。”

        这话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炸得韩子衡身形一晃。

        一名老礼官躬身而出，步履沉稳，从侍者手中接过雪白的宣纸与墨锭。

        他面无表情，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执行一项再神圣不过的仪式。

        宣纸轻柔地覆上玉印，墨拓均匀地滚过，每一个动作都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弦。

        片刻，宣纸被小心翼翼地揭起，与另一张早已备好的拓印并列呈上。

        真相，在这一刻昭然若揭。

        右边那张，是真印拓出的纹路，印文四角，各有一道细如发丝却连绵不绝的“山纹”，浑然天成，象征江山稳固。

        而左边，韩子衡手中那枚假印拓出的图样，其余笔画别无二致，唯独那四角的“山纹”断裂残缺，仿佛山河破碎之兆。

        “轰”的一声，压抑许久的哗然之声如潮水般席卷了整座金殿。

        “山纹……山纹竟然是断的！”

        “天！这……这是伪造官印的大罪！”

        韩子衡面如金纸，眼中的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击碎。

        他猛地抬头，声色俱厉地嘶吼道：“一派胡言！此印乃户部协同司天监监造，所有工序皆有记录在案，岂容你一个马帮出身的野民在此血口喷人，污蔑朝廷？！”

        他试图用官威与出身来做最后的挣扎，然而，沈撷英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她踏前一步，清冷的嗓音如碎冰撞玉，掷地有声：“户部监造？那还请韩大人解释一下——为何这枚假印拓出的断裂山纹，与河北军报中那批‘战马折损’的茶引票根上的印记，完全一致？”

        话音未落，她从袖中取出一卷图册，扬手一掷。

        图册在空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精准地落在御案之前，哗啦啦地展开。

        那上面，密密麻麻的线条与朱笔标注，清晰地勾勒出一条从茶引到军马的死亡交易链。

        “三万引茶叶的巨额茶税，换来的不是国库充盈，而是三千匹精良战马，经由你手下的商路，如今已悉数落入西夏悍将雷景行之手！韩子衡，你调换的，不是一枚茶印，而是我大周朝的国门！”

        最后一句，声震殿宇，字字诛心。

        韩子衡踉跄着向后退去，撞在御案一角，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官服，他死死地盯着沈撷英，

        他忽然狂笑起来，笑声凄厉而尖锐，像是夜枭啼哭：“哈哈……哈哈哈！你以为你赢了？沈撷英，你以为你算无遗策？你知不知道，若没有我用‘冷香雪’调制的茶汤控制天下人之情，衡情司那座高塔，早就因为怨憎恨意而黑烟冲天，焚尽长安了！是你，是你这种无情无心的人，逼得我不得不动用这天律去杀人！”

        他猛地从腰间抽出一支通体乌黑的茶筅，那本是点茶的雅器，此刻却被他当作利剑，遥遥指向沈撷英。

        “你沈撷英可以不动心，可这世上总有蠢人为你去死！为你挡刀的阿吾，为你传信的更夫，为你守着老宅的婢女……他们一个个倒下，你心痛过吗？你手上沾的血，比我只多不少！你比我更脏！”

        这恶毒的指控，像一把把尖刀，刺向沈撷英最深的伤口。

        然而，她没有退，反而迎着那茶筅的锋芒，又上前一步。

        “嘶啦——”一声裂帛轻响。

        她抬起左手，竟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生生撕开了自己衣袖的一角。

        皓白的手腕之上，一道陈年的狰狞旧伤触目惊心，而在那伤疤旁的掌心，是掐得太用力而渗出的点点新血，宛如雪地红梅。

        “我掐着这道伤疤整整十年，就是为了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能心动，不敢心动。因为一旦心动，便会成为别人的软肋。”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但眼神却愈发坚定，“他们，是为心中的道义而死，不是为我的私情而死！他们的血，是干净的！”

        她抬起眼，目光扫过韩子衡扭曲的面孔，冷硬如铁。

        “你韩子衡，因为怕失去，所以要锁死天下人的七情六欲；我沈撷英，为护那十万茶户的活路，宁愿背负一世骂名。你信奉的天道，是用无辜者的血写成的律法；而我信奉的账本——”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是从灰堆里，一笔一笔记载下来的，活路！”

        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皇城一角，那座高耸入云的衡情司高塔顶端，终年缭绕不散的茶烟，毫无征兆地变了颜色。

        那代表着怨恨与嫉妒的浓重灰黑，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迅速消散，转为一缕纯净的白色。

        白烟袅袅，升腾片刻，便彻底融入了天际，再未转黑。

        塔下，一名看守茶炉的老吏捧着熄灭的香炉，枯瘦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浑浊的老泪滚滚而下，他喃喃自语，声音仿佛来自远古：“情本无主，恨亦有替……天道循环……天律，破了……”

        金殿之上，韩子衡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地。

        他腰间的那个精致的“冷香雪”茶盒随之滚落，盒盖崩开，银白的茶粉洒落一地，宛如一场绝望的飞雪。

        他的道，他的信仰，他的一切，在这一刻，尽数崩塌。

        而几乎在同一时刻，茶引司衙门外，一直静候的老把头，将手中的铜茶臼在青石板上重重磕了三下。

        “咚！咚！咚！”

        三声闷响，是集结的号令。

        街道两侧，那些看似散漫的马帮少年们瞬间列队而立，目光如狼，他们手中紧握的，不再是赶马的长鞭，而是一块块边缘锋利的陈年茶饼，坚硬如刀。

        茶引司高高的台阶前，顾横波一袭红衣，静静站立。

        他抬起那只断了一根手指的左手，拨动了掌中算盘的最后一颗珠子。

        “咔嗒。”

        一声清脆的响声，为这场延续了数年的旧账，画上了句点。

        他抬眼望向宫城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释然的笑意：“从今往后，这天下的茶账，归她管了。”

        风自身后起，卷起地上的残雪。

        一道玄色重甲的身影，踏着风雪，自远方的雪岭而来，身后，是旌旗的影子。

        萧澹，到了。

        金殿的穹顶之下，那袭素衣的女子抬起了头。

        这一次，她不再是孤身一人，站在悬崖边上。

        她是，带兵归来。

        殿内的喧哗与骚动，在这一刻诡异地静止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道自殿外而来、带着雪岭寒气的身影所吸引。

        那厚重的玄甲在日光的映照下，泛着冰冷的辉光，每一步都踏得沉稳而有力，仿佛不是踩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而是踏在所有人的心跳之上。

        黄绸落地如雪，而韩子衡的结局，也随着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