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铁链拖曳在地砖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像一条濒死的毒蛇,在金銮殿的死寂中缓缓滑行。
百官垂首,不敢看那曾经权倾一时的韩子衡,更不敢看阶前那个赢了所有,却仿佛输了全世界的女子。
沈撷英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御案上那枚象征着十万茶户生路的真印,在烛火下泛着温润而冰冷的光。
她的指尖仍在微微发颤,掌心的血痕已经凝固,带来一阵阵细密的刺痛。
三万引茶,十万茶户,从此不必再用伪引和性命去赌那渺茫的生机。
她做到了。
殿门即将闭合的瞬间,已经走入阴影的韩子衡猛然回首。
他的脸在光影交错中显得格外狰狞,那双眼睛像淬了毒的钉子,死死钉在沈撷英身上。
“你动情了。”他的声音嘶哑,却清晰地传遍了空旷的大殿,带着一丝诡异的嘲弄,“小心……茶烟。”
咯吱——
厚重的殿门合拢,将最后的光线与声音彻底隔绝。
一阵寒风从门缝里卷进来,吹起地上几片被踩烂的碎纸,像一场永远不会落下的、肮脏的雪。
是夜,茶引司顶楼的望月台上,风声凄厉。
高耸的铜鹤风向标被吹得急速旋转,鹤嘴里发出呜咽般的长鸣,仿佛在为谁哭丧。
沈撷英独自坐在灯下,桌上没有茶,只有一盏将尽的油灯。
她的指腹轻轻摩挲着一枚空心的毒针残壳,那是阿吾留下的最后遗物。
她清晰地记得,那个总是带着羞涩笑容的少年,左颊那颗泪痣如何渗出血珠;她也记得,他义无反顾地咽下毒茶时,嘴角那一抹解脱般的微笑。
他用自己的命,为她换来了韩子衡的信任,也为她敲响了第一声警钟。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什么重物被引爆。
沈撷英霍然起身,推开窗户。
只见衡情司的方向,一股浓黑如墨浆的烟柱冲天而起,像一条张牙舞爪的黑龙,死死缠住那座高塔,盘旋三匝,久久不散。
一名捧着手炉的老吏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外,浑浊的眼睛望着那不祥的黑烟,嘴里喃喃自语:“情炽如火,恨准如矢……这是衡情司的‘焚心焰’,有重犯以身殉了。唉,又是一个为情所困的可怜人……不,是有人”
为她而死。
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沈撷英心上。
她猛地冲出账房,不顾一切地向着衡情司的方向奔去。
冰冷的夜风灌满她的口鼻,吹得她双眼酸涩。
在通往衡情司的一条必经窄巷里,她停住了脚步。
一名玄衣暗卫仰面倒在湿冷的石板上,喉间一道齐整的刀口还在向外渗着血,早已没了气息。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似乎还倒映着死前最后的惊愕。
而他那只紧紧攥着的手里,捏着半页被血浸染的密信。
那是她昨夜才托他送出去的“河北军饷黑洞图”。
血水从他的指缝间不断渗出,将那描绘着惊天秘密的图纸染得愈发猩红。
沈撷英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缓缓跪倒在地,颤抖着手,想要掰开他僵硬的手指,却怎么也使不上力。
她最终放弃了,只是轻轻抱起他已经冰冷的身体,指尖触到他年轻而坚毅的脸庞。
“陈七,”她的声音破碎在风里,“你说过……等此间事了,就回雪岭,再也不回来了。”
一滴滚烫的泪,终于砸落下来,混入地上的血泥之中。
“我不想任何人再为我死!”她抱着那具渐渐僵硬的尸体,将脸埋在他的肩窝,压抑了太久的悲恸与绝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风卷着黑烟的焦糊味吹过巷口,她第一次哭得如此撕心裂肺,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幼兽。
雨,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细密如针,敲打着青石板,也敲打着人心。
一道高大的玄甲身影破雨而来,停在了她的面前。
萧澹摘下头上的斗笠,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漆黑的发丝紧贴额前,那双总是沉静如渊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血色的风暴。
他没有说话,只是蹲下身,伸出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合上了那名暗卫圆睁的双眼。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郑重。
“他是我‘茶兵’第七队的哨长,叫陈七,”萧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被雨水浸透,“入伍十年,没娶过妻,只在老家收养了一个战友的孤儿。”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直直地看向泪流满面的沈撷英。
“你要护那十万茶户,我护你。这笔债,我替你背。”
沈撷英缓缓摇头,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让她看起来狼狈不堪。
她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你不该来……萧澹,你不该来的。韩子衡说得对,茶烟……会黑的。”
子时,沈撷言在城中的临时居所。
小院里,一盆炭火烧得正旺。
沈撷英面无表情地将所有与外地联络的密信、图纸,一封封投入火中。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张,将那些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秘密化作一缕缕青烟,随雨飘散。
火光映着她苍白的脸,眼中再无一滴泪水。
她将阿吾留下的毒针残壳,将从陈七手中取下的那半页血信,连同此前萧澹送来的、能解百毒的雪莲花烧成的灰烬,一同小心翼翼地封入了一块新压制的茶饼之中。
她找到墙角的一处松动砖石,将这块承载了太多死亡与希望的茶饼,深深地藏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她闭上眼,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用新的疼痛来覆盖旧的伤口。
可她知道,再深的伤,也比不上此刻心底那片寒彻骨髓的荒芜。
韩子衡死了,可他说得对。
茶引司这片滋生罪恶的土壤一日不改,今日倒下一个韩子衡,明日就会有新的“李子衡”、“王子衡”冒出来。
伪引会再次出现,茶户们的悲剧会无休止地重演。
她要的,从来不是只杀一个韩子衡。
沈撷英猛地睁开眼,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眸子,此刻亮得惊人。
她转身回到屋内,在一张全新的、空白的账册上,用尽全身力气,一笔一划地写下八个字。
川陕春芽,归田令草案。
这一局,她不再只是为了破案,为了复仇。
她要掀翻的,是这整张腐朽的棋盘。
她要——改天。
笔锋落下,墨迹未干。
新政如一株脆弱的绿芽,想要在坚硬的冻土上破土而出,就必须拥有足够的力量。
而这力量,首先来自于彻底的决裂与清算。
要建立新的秩序,必先焚毁旧的枷锁。
那些盘根错节、记录着无数罪恶与谎言的旧账,就是最沉重的毒根。
她的目光穿过淅沥的雨幕,望向了茶引司最深、也最黑暗的那个方向。
眼神里,燃起了一簇比院中炭火更炽烈、更决绝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