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舔舐着泛黄的卷宗,将墨迹扭曲、吞噬,最后化为一缕缕轻飘飘的灰烬。
三十七份罪证,三十七道缠绕在她前世今生的枷锁,在铁盆中噼啪作响,奏着一曲决绝的终章。
顾横波站在阴影里,象牙白的指骨在乌木算盘上停驻,那双曾被誉为京城第一的巧手,如今却因一截断指而显得突兀。
她的声音像算珠碰撞,清脆而冰冷:“烧了这些,你和韩子衡之间最后一点虚假的和平也被烧断了。沈撷英,你再无退路。”
“退路?”沈撷英唇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弧度,火光在她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跳跃,映出冷冽的刀锋,“顾横波,你忘了?从我睁开眼,重活一次的那天起,我的脚下就只有一条路,那条路,从不通向后方。”
她伸手入火,任由那灼人的温度炙烤着掌心,却仿佛毫无所觉。
“这些账册,是韩子衡用来钳制川陕茶商、构陷忠良的刀,也是我前世愚蠢至极,亲手为自己戴上的枷锁。今日焚了它,不是为了毁灭,而是为了……”她五指猛然收拢,捏碎了一片飞舞的火星,“立新规。”
话音未落,墙角阴影里响起三声沉闷的磕击声。
铜茶臼与青石板的碰撞,是马帮最古老的信约。
一个干瘦的身影缓缓站起,那是马帮的老把头,满脸风霜刻出的沟壑里,嵌着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
他蹲了整整一夜,像一尊沉默的石雕。
“姑娘,”他沙哑的嗓音如同被风沙磨砺过,“马帮上下三千六百条汉子,愿意为您的‘归田令’卖命。押运茶种,护送茶户返乡,万死不辞。”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珠转向窗外漆黑的夜,“但是,从川陕到汴京,官道三十六哨,密务司的探子像饿狼一样盯着。我们的人,过不去。”
这正是症结所在。
韩子衡的密务司,如同一张遍布天下的大网,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
沈撷英却不见丝毫忧虑,她从怀中取出一枚温热的物件,摊开掌心。
那是一枚玄铁铸就的铜符,入手沉甸,正面刻着一座巍峨的雪山,背面是一个龙飞凤舞的“澹”字。
这是昨夜萧澹冒着奇险送来的信物。
“雪岭茶兵,可借道西北,暗中护卫粮道,亦可……护卫茶道。”她将铜符交到老把头粗糙的大手中,“老把头,官道是明棋,我们走暗子。你带马帮走旱路,经西北故道,有此符在,沿途关隘军驿,无人敢拦。我,另走水路,从汴河逆流而上,吸引密务司的主力。”
她直视着老把头的眼睛,一字一顿:“三日之后,汴河码头,我们汇合。”
老把头感受着铜符上残留的体温和那股凛然的杀伐之气,重重地点了点头,将铜符贴身藏好,转身没入黑暗,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
顾横波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拨动了一下算盘,轻声道:“萧澹把雪岭茶兵都交给了你,这份情,你拿什么还?”
“这盘棋,我与他,谁都输不起。”沈撷英的目光投向窗外,天际已现鱼肚白,“所以,不谈情,只谈输赢。”
午时,台谏堂。
满朝文武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一袭青衫、摇着玉骨折扇的女子身上。
陆展眉,御史台最年轻的谏官,也是沈撷英在朝堂上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她玉立殿中,折扇“唰”地一声展开,清越的声音响彻整个殿堂:“臣,陆展眉,请立‘茶户归田令’。允川陕十万茶户,三年内分批归乡复耕,其所持茶引,减半征收。国税不减,茶利归民!”
一石激起千层浪。满殿哗然。
户部尚书第一个站了出来,怒斥道:“荒唐!茶引乃国之重税,用以养兵、实边、充盈国库,岂能因你一言而轻废?十万茶户归田,茶山荒废,税从何来?陆展眉,你这是要动摇国本!”
“王大人此言差矣。”陆展眉缓缓摇扇,眉眼间尽是讥诮,“茶引养兵?那您不妨去西坊那口枯井里问问,前夜被密务司灭口的三十九名死士,他们究竟是为谁卖命?他们手中的银钱,又来自哪笔茶税?”
她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针:“是韩大人账上的‘清淤费’,还是您府上新修园林的‘采买银’?”
户部尚书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殿中方才还义愤填膺的几位大臣,也都噤若寒蝉。
西坊枯井之事,是昨夜京中最大的秘密,也是最大的恐怖。
陆展眉竟敢当朝点破,这无异于将一把刀架在了所有人的脖子上。
夜,再次降临。茶引司的账房内,只亮着一盏孤灯。
沈撷英没有理会朝堂上的风暴,她知道陆展眉能应付。
她此刻正全神贯注于一张新铺开的舆图之上。
那不是疆域图,而是一张错综复杂的“茶税分流图”。
一条条红线从川陕茶区延伸出来,不再是如前世那般,万流归海般涌入国库与韩子衡的私库。
图中,红线被清晰地一分为二,主流粗壮,支流纤细。
她在图上用朱笔标注:七成归国库,三成归茶户。
而在所有红线交汇之处,她画下了一个全新的机构——“茶监司”。
“不查人,只查账;不杀人,只查印。”她低声念着,笔尖点在“茶监司”三个字上,力透纸背。
这是她为这个腐朽的王朝,设计的全新血脉。
忽然,她心口处传来一阵熟悉的灼烫感。
她伸手探入衣襟,取出一张折叠的密信。
信纸的材质特殊,是萧澹独有的雪域火浣纸。
她展开信纸,上面只有寥寥数语,交代了西北沿线的布防。
而在信纸的夹层里,她捻出了一小片灰白色的粉末。
是雪莲花瓣燃烧后的灰烬,但奇怪的是,这一片并未完全燃尽。
她将那片残存的灰烬凑到烛火边,火苗轻轻一跳,一缕极淡的茶烟袅袅升起,却始终维持着乳白色,最终散为灰烬,并未如寻常草木般变黑。
这是他们之间的密语。白烟不黑,意味着外线平安,但内有隐患。
沈撷英的指尖在温热的信纸上轻轻划过,仿佛能透过它,感受到千里之外那个人的呼吸。
她低语,像是说给自己,又像是说给远方的他听:“你护外线,我断内根。萧澹,这一回,我不再怕烟了。”
五更时分,天色最暗。
京城最高处的衡情司观星塔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吏颤巍巍地捧着一只小巧的紫铜手炉,立于凛冽的寒风之中。
炉中燃着的,并非炭火,而是一种奇异的香料,散发出的烟气如浓稠的牛乳,在风中凝而不散,诡异地盘旋。
他枯槁的手指在烟雾中轻轻一拨,喃喃自语:“情丝无主,恨意有替……以茶控情,以情乱世……天律,乱了,全乱了……”
高塔之下,无人察觉的暗井旁,顾横波利落地将一包散发着幽幽冷香的药粉倒入井中。
药粉遇水即溶,无声无息。
她听着塔顶传来的微弱叹息,唇边泛起一丝冷笑。
“大人,您用茶香控制人心,颠倒乾坤。我便用账本,为您亲手打造的这个棋局,凿开一个窟窿。”
她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目光投向了灯火通明的茶引司方向。
在那里,沈撷英窗前的灯火,彻夜未熄,像一颗倔强到不肯坠落的星辰。
与此同时,京城最偏僻的北门,一道城门在吱呀声中开了一道缝。
一队队黑衣劲装的骑士策马而出,行动间悄无声息,如融入夜色的鬼魅。
为首那人身形挺拔,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无人能看清他的面容,只见他抬手时,袖口处用金线绣着的一个“澹”字,一闪而过。
雪岭茶兵,已然出鞘。
天光一寸寸撕裂黑暗,黎明前的寒气浸透了整座汴京城。
沈撷英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朱笔,她推开窗,清冷的晨风扑面而来,吹散了满室的烛火气和倦意。
她没有看日出的方向,而是望向了城西的汴河。
万事俱备,三路并进,环环相扣。
今日,便是第一场真正的交锋。
整个京城还沉浸在安睡之中,寂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然而,就在这片死寂里,从汴河码头的方向,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极轻微、却极富节奏的声响。
那是成百上千的铁器与石板碰撞的声音,是车轮碾过码头栈道的闷响,一声接着一声,密集而坚定,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正在拂晓的微光中,缓缓睁开它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