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汴河两岸的雾气尚未散尽,码头上却已是人声鼎沸。
三百艘茶船静静地停泊在水面上,船头统一插着明黄色的“归田令”旗帜,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旗帜下,是堆积如山的茶种与崭新的农具,它们承载着十万茶户的未来。
老把头和他手下的马帮兄弟们,一个个腰杆挺得笔直,分列在船队两侧,神情肃穆,维持着秩序。
码头空地上,黑压压跪倒了一片茶户,他们衣衫褴褛,面带菜色,但眼中却闪烁着久违的希望之光。
当沈撷英一袭青衣,出现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时,人群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叩拜声。
“谢沈录事活命之恩!”
“沈录事大恩大德,我等永世不忘!”
声音汇成一股洪流,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沈撷英站在高台上,目光扫过一张张激动而感激的脸庞,心中五味杂陈。
她缓缓走下台,来到最前方的一艘船边,指尖轻轻抚过粗糙的船舷。
这第一批出港的实引,是她用衡情司的真印,冒着天大的风险,从户部尚书韩子衡那里换来的。
这是十万人的生路,也是她与整个旧茶引制度的第一次正面交锋。
就在此时,一声尖锐而悠长的号角声划破了码头上空祥和的气氛。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一滞,纷纷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汴河大道的尽头,烟尘滚滚,一面绣着“河北”二字的大旗正以雷霆万钧之势,朝着码头压过来。
黑色的铁甲在晨光下反射出森冷的光,马蹄声密集如雨,大地都在微微颤动。
为首一员大将,身穿四爪蟒袍,腰系白玉带,骑在一匹神骏的乌骓马上,正是河北节度使,雷景行。
他满脸煞气,眼神如鹰隼般锐利,手中高高举着一方盖了朱红印泥的文书。
“奉茶引司令——”雷景行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码头上空,“所有茶户,原地待命!凡私放茶户者,以通敌论处!”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仿佛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雷景行纵马来到阵前,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他用马鞭指着高台旁的沈撷英,脸上带着一丝残忍的讥笑:“此女,沈撷英,伪造衡情司印信,蛊惑民心,意图动摇国本!来人,给我拿下,就地正法!”
“放你娘的屁!”不等沈撷英开口,一旁的老把头已然怒发冲冠。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青筋暴起,怒吼道:“你这给西夏人当走狗的东西,也配在这里谈茶引?!”
话音未落,老把头抄起身边一口用来碾茶的黄铜茶臼,抡圆了膀子,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雷景行的方向猛掷过去。
那沉重的铜茶臼在空中呼啸着,带着千钧之力,雷景行身边的两名亲卫反应不及,连人带马被砸翻在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找死!”雷景行眼中杀机一闪,“放箭!”
河北军的弓箭手立刻弯弓搭箭,寒光闪闪的箭头对准了码头上毫无寸铁的茶户和马帮。
空气瞬间凝固,一场血腥的屠杀眼看就要爆发。
“住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撷英清冷的声音响起,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她缓缓从船舷边站直身体,目光平静地迎上雷景行的视线,没有丝毫畏惧。
她立于船头,风吹动她的衣袂,让她看起来像一株遗世独立的寒梅。
她淡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屑:“雷节度使,你手中那方印,连韩子衡伪造的都不如。韩子衡的假印,至少还知道仿一下衡情司真印印底的山川纹路。你这方,连山纹都没有,也敢在此自称奉令?”
雷景行脸色一变,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中的文书。
沈撷英却不给他反应的机会。
她抬起手,身后的女官茯苓立刻捧上一个黑沉沉的铁盒。
在众目睽睽之下,沈撷英打开了铁盒的锁扣。
盒盖开启的瞬间,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铁盒内,静静地躺着一方晶莹剔透的玉印母版,以及厚厚一叠图纸。
“这是衡情司真印的母版。”沈撷英的声音如冰珠落玉盘,“这些,是被韩子衡付之一炬的三十七处茶引账图。我以宫中秘传的茶碱显影法,将灰烬中的字迹全部还原。铁证在此,谁敢说一个‘假’字?”
说着,她取出一张看似空白的账图纸,用早已备好的药水猛地泼了上去。
奇迹发生了,淡黄色的纸张上,一道道殷红的字迹如同鲜血般缓缓渗透出来,触目惊心。
那上面记录的每一笔交易,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根根尖针,刺向雷景行的眼睛。
在场的官员们一片哗然,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神乎其技的手段。
雷景行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握着刀柄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知道,再让她说下去,自己的处境将万劫不复。
“一派胡言!妖言惑众!”他猛地抽出腰刀,向前一指,声嘶力竭地吼道:“杀了她!给我杀了她!”
命令一下,早已蓄势待发的弓箭手再无犹豫。
嗡的一声,上百支羽箭离弦而出,化作一片密集的箭雨,铺天盖地地射向船头的沈撷英。
就在这生死一瞬间,一道玄色身影仿佛自九天之外降下,毫无征兆地落在了沈撷英身前。
那人身着玄铁鳞甲,手持一柄狭长的横刀,正是萧澹。
他面无表情,眼神比西岭的冰雪还要冷。
只见他手腕一旋,刀光如一轮满月般绽放开来,叮叮当当几声脆响,三支势在必得的羽箭应声而落。
他如同一座无法逾越的山,将沈撷与身后的腥风血雨彻底隔绝。
萧澹冰冷的目光扫过对岸的河北军,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谁动她,先问过我麾下的茶兵。”
话音刚落,汴河两岸原本空无一人的货栈顶上、茶楼窗口,瞬间冒出了无数黑色的身影。
他们是雪岭来的精锐,人人手持强弩,动作整齐划一,冰冷的弩箭尖端,遥遥锁定了河对岸的河北军阵。
一时间,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雷景行死死地盯着萧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萧澹!你护得了她一时,护不了一世!”他知道今日强攻已无可能,
这是一个暗号。
早已混入茶船队伍中的几名密务司黑衣人,悄无声息地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和引信。
他们动作极快,在人群的掩护下,将引信点燃,扔进了早已被泼上火油的船舱。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一艘满载茶种的茶船瞬间炸裂开来,巨大的火球冲天而起,将半个天空都映成了红色。
烈焰如同恶魔的舌头,迅速吞噬着船体,并向着旁边的船只蔓延。
“小心!”老把头眼疾手快,一个饿虎扑食,将还未反应过来的沈撷英扑倒在地,两人翻滚着躲进了旁边一艘船的船舱。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沈撷英的耳朵里一片嗡鸣。
透过熊熊燃烧的火光,她看见雷景行那张扭曲而狰狞的笑脸,也看见了萧澹为了替她挡住爆炸的余波和飞射的箭矢,玄甲上已然沾染了斑斑血迹。
一股滔天的怒火,瞬间从沈撷英的心底燃起,烧掉了她所有的冷静和理智。
她猛地推开压在身上的老把头,不顾一切地站起身,抓起船舱里一包上好的贡茶——冷香雪,径直冲向了火势最猛烈的地方。
“撷英!你要做什么?!”刚刚赶到船边的顾横波失声惊呼。
沈撷英回头,脸上竟露出一个冰冷至极的笑容:“你不是说,天律最怕一个‘情’字吗?那我就点燃一场大火给他们看——一场宁可烧死他们,也不烧死无辜者的大火!”
她撕开茶包,将那细如飞雪的顶级茶粉,奋力撒向熊熊燃烧的火焰。
下一刻,不可思议的景象发生了。
原本橙黄色的火焰,在接触到冷香雪茶粉的瞬间,猛地一窜,颜色骤然变成了妖异的紫红色。
那紫红色的烈焰,如同一朵朵盛开的巨大妖莲,在汴河的水面上疯狂绽放,将周围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诡异而决绝的色彩。
远处衡情司的高塔上,用来观测人情的茶烟,依旧不是代表至怒的纯黑。
此刻的她,不动情,只动怒。
这一把火,她要点给这天下看。
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谁敢挡她为十万茶户铺就的归田之路,谁,就得死在这汴河里!
紫红色的火焰在她的瞳孔中跳跃,映出一个前所未有的疯狂与决绝。
这不是结束,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一个用烈火与怒意,写下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