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河的风带着水汽与焦糊味,吹得人骨头发冷。
沈撷英站在烧成炭架的茶船上,脚下踩着碎裂的瓷片与木屑,昔日闻名京华的冷香雪,如今已混同灰烬,再辨不出半分雅致。
她的目光穿过摇曳的残火,落在不远处的萧澹身上。
他挺直的背脊如松,肩头那支狼牙箭的伤口却在不断渗出暗红的血,将他月白的袍子染开一朵刺目的梅花。
她想上前,为他包扎,可脚步却像灌了铅。
他为她挡下这一箭,是出于同僚之义,还是……她不敢深想。
远处,衡情司那座孤高的石塔顶端,用以监测全城情波动荡的茶烟,依旧是平和的青白色,如常升腾,一丝一毫都未曾变黑。
她缓缓闭上眼,心头巨浪翻涌。
原来,滔天的怒火,因为不掺杂男女私情,尚在衡情司律法容忍的边界之内。
可那无法言说,甚至不敢承认的牵挂,才是真正能引来杀身之祸的引线。
她不是勘破情关的神祇,她只是一个会害怕,会软弱,会恐惧因自己而连累他的凡人。
当夜,茶引司的灯火比往日更显清冷。
掌管司内机要的同僚顾横波行色匆匆,他被一纸调令紧急派往户部,稽查一桩棘手的“账外茶引”案。
临行前,他将沈撷英拉到密档室的角落,不由分说地塞给她一本没有封皮的残卷。
“此去凶险,这东西或许能让你明白一些事。”顾横波的声音压得极低,“记住,衡情司的水,比汴河更深。”
沈撷英展开残卷,泛黄的纸页上没有文字,只用朱砂和墨线绘制着一幅匪夷所思的地下脉络图,其走向竟与京城的水路暗合。
图的中央,是一个繁复的鼎状图纹,旁边用蝇头小楷标注着一行字:心炉茶鼎,以情为薪,炼律判罪。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鼎纹,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指尖窜遍全身。
刹那间,耳畔响起一阵尖锐的嗡鸣,仿佛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地底深处窃窃私语,那些声音充满了爱、恨、痴、怨,汇成一股洪流,几乎要冲垮她的心防。
沈撷英猛然合上图志,惊魂未定地望向窗外。
一缕从衡情司飘来的茶烟,在夜空中缓缓飘过她的窗棂,竟没有立刻散去,而是在风中诡异地扭曲、凝聚,最终在她的瞳孔里,凝成一个清晰的、血淋淋的“杀”字。
心,瞬间沉入冰窖。
三更时分,夜色如墨。
沈撷英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巾,身影如鬼魅般融入衡情司外围的阴影里。
她记得儿时在马帮中学艺的老把头曾教过她一套“马帮潜行术”,专用于在复杂地势下匿踪潜行。
她循着《茶脉图志》上标记的路径,找到一处极为隐蔽的排水暗渠入口,毫不犹豫地滑了进去。
暗渠内湿滑腥臭,鼠蚁横行。
她忍着不适,凭借着过人的记忆力,在蛛网般的岔路中穿行,终于在一堵厚重的石壁前停下。
这里就是图志上标注的禁地入口。
石门上没有任何锁孔,只在正中雕刻着八个森然大字:情劫不渡,律自焚心。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些茶碱炼制的特殊药水,小心翼翼地涂抹在石壁上。
药水与石料发生反应,原本平滑的石面上竟渐渐浮现出无数细如发丝的机关纹路。
她屏住呼吸,按照图志所示,指尖在三处毫不相干的纹路节点上,以特定的韵律与力道,轻轻拨动了三下。
“轰隆——”
沉闷的巨响在地底回荡,石门缓缓向内开启。
一股夹杂着灼热与浓郁茶香的气浪扑面而来,那香气霸道而刺鼻,与世间任何一种名茶都不同,仿佛是用人的七情六欲焙炒而成。
门后,是一个巨大的地底洞窟。
洞窟中央,立着一尊高达数丈的青铜巨鼎。
鼎身布满古朴的铭文,三足如山,稳稳地扎根于地脉之上。
鼎腹之内,赤红色的烈焰翻滚不休,炉心并非燃烧着木炭,而是某种不知名的赤色晶石。
无数茶烟从鼎口升腾缭绕,在洞窟顶部汇聚,竟投射出一幅幅流转的画面。
画面中,正是数月前金殿斗茶的场景。
她与萧澹为了分辨“龙凤团茶”中的细微差别,指尖无意中轻轻相触。
就在那一瞬间,鼎中原本青白的茶烟,骤然腾起一缕浓郁的黑烟,如墨入水,迅速扩散。
“来了。”
一个苍老干涩的声音在鼎侧响起,如同两块砂石在互相摩擦。
沈撷英心头一凛,这才发现在巨鼎的阴影里,还站着一个人。
那是个身穿粗布麻衣的老者,双眼蒙着一条黑布,手中握着一柄古旧的青铜茶匙,正是传说中衡情司的执掌者,茶隐先生。
他没有“看”她,盲眼直直地朝向洞窟穹顶,仿佛在观摩那些烟气构成的画面。
“汴河之上,你动了雷霆之怒,鼎火虽旺,烟却不黑。”他的声音里没有丝毫情绪,“因为怒非情,恨非爱。可方才,你站在船头,每看萧澹一眼,这鼎中便多一缕无法化开的黑烟。”
茶隐先生缓缓转过身,那双被黑布蒙住的眼睛,仿佛能穿透一切阻碍,直视她的灵魂深处。
“你爱他,便是亲手将他推向深渊。这衡情司的律法,审的从来不是案,而是心。”
沈撷英如遭雷击,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心跳如擂鼓。
他怎么会知道?
她藏得那么深,连自己都时常欺骗自己的感情,他一个盲眼老人,如何能洞悉得如此透彻?
“你……你设此司,就是为了禁绝天下人之情?”她声音微颤,一半是惊,一半是怒。
“情生痴,痴生怨,怨生恨,恨生血案。”茶隐先生低语,声音里带着一丝遥远的悲怆,“我的妻子,便是死于旁人的痴恋纠缠。这天下,因情而起的祸乱,何止千万?而你,”他手中的茶匙指向沈撷英,“你的情,至真至烈,是天生的破律之种。”
沈撷英还想反驳,鼎内却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轰鸣,打断了她所有的话语。
炉火暴涨,赤焰几乎要吞没整个洞窟!
鼎上的画面再次变幻。
不再是过去,而是一幕她从未见过的景象——漫天大雪的冬夜,萧澹身披染血的残破铠甲,孤身一人跪在冰冷的宫阶之下,口中一遍又一遍,执拗地念着她的名字。
而在他的头顶,衡情司的黑烟冲天而起,仿佛宣告着一场无法挽回的死局。
“不好!”茶隐先生神色骤变,手中的青铜茶匙急速挥动,引动气流,试图将暴走的鼎火强行封回炉心。
“他的命数因你的窥探而动荡了!快走!你再多看一眼,再多动一分心念,他明日此时,必死于暗箭之下!”
“明日……必死……”
这几个字如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沈撷英的脑海。
她踉跄后退,几乎站立不稳。
原来,她的爱不是铠甲,而是刺向他的最锋利的刀。
若情是刀,她宁可亲手折断自己的心脉,也绝不让他受一丝一毫的损伤。
剧痛之下,她猛地咬破舌尖,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剧痛让她瞬间清醒。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萧澹,不去想那雪夜的悲景,脑海中疯狂地回想那些枯燥的公务账册,茶引司的入库编号,蒸青、研末、压黄的每一道工序,每一个时辰的火候……
那些冰冷的、毫无感情的数字与规程,像一盆冰水,浇熄了她心头的烈火。
鼎中的轰鸣声渐渐平息,暴涨的火焰退回炉心,冲天的黑烟也慢慢淡化,最终恢复成一片死寂的灰白。
沈撷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跌跌撞撞地逃出了地底禁地。
当她重新回到地面,冰冷的月光洒在脸上,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仰起头,望着那轮清冷的明月,心中一片空旷。
她终于明白了。
她不能动情,一分一毫都不能。
从今往后,她的心必须是一座冰封的坟墓,埋葬所有不该有的念想。
因为,但凡泄露一丝暖意,便是为他布下的,必死之局。
夜风吹干了她颊边的冷汗,也吹硬了她的目光。
沈撷英缓缓挺直了背脊,原本因后怕而颤抖的指尖,此刻已稳如磐石。
她掏出怀中的官印,冰凉的触感让她感到一丝奇异的安心。
律法是冰冷的,是无情的,从此刻起,她亦是。
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那桩牵扯甚广的“归田令私放案”,朝野瞩目,盘根错节。
而她,作为此案的主审,将第一次,用这颗刚刚死去的心,去裁决别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