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钟响,肃杀之气笼罩着茶引司公堂。
堂内,百官分列两侧,鸦雀无声,目光如探照灯般聚焦在堂前阶下。
平日里流转着清雅茶香的空气,此刻却凝重如铁。
崔九章自衡情司的队列中捧卷而出,他身形高大,一身玄色官袍更衬得他面色阴沉。
他脚步稳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众人心上,最终立于堂中,声如铜钟,字字千钧:“沈录事与三皇子私通青丝于茶砖,情证确凿!此事动摇国本,非同儿戏!衡情司监察塔昨夜黑烟三起,此乃血案将临之兆!”
他猛地展开手中卷宗,一幅巨大的水墨摹影赫然呈现。
画上,画舫之外,夜色朦胧,一男一女的剪影依偎相拥,轮廓清晰可辨。
正是沈撷英与萧澹。
卷宗旁,一行龙飞凤舞的朱批更是触目惊心:“情劫将至,天下大乱”。
“哗——”
寂静被瞬间打破,百官哗然,交头接耳之声如潮水般涌起。
这不仅仅是风月指控,更是将一桩私情,上升到了足以颠覆王朝的灾祸预言。
所有的目光,或鄙夷,或惊诧,或幸灾乐祸,尽数射向了那个立于堂中的女子。
沈撷英一身青色素面官服,身形单薄,却站得笔直如松。
她能感到无数视线如针刺般扎在背上,指尖早已深深掐入掌心,一点刺痛让她维持着最后的清明。
她没有去看那幅极尽暧昧的剪影,也没有为自己辩解半句。
她的目光越过崔九章,声音清冷而平直,如碎冰撞玉:“按《大乾律》,情案需证。崔大人所言黑烟三起,可有衡情司的茶烟实录为凭?”
崔九章发出一声冷笑,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衡情司秘档,乃国家最高机密,岂是尔等可以随意查阅?沈撷英,你休要狡辩!”
沈撷英不再与他争辩。
她缓缓抬眸,视线穿过公堂洞开的大门,望向远处那座高耸入云的监察塔。
塔顶,一缕茶烟袅袅升起,正随风散去。
那烟,是青白之色,澄澈、干净,并无半分崔九章口中的不祥墨色。
她心中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
昨夜,她确与萧澹在画舫相见,但他身负箭伤,她只是以公务为由,为他送去疗伤的茶引。
纵有片刻心神摇曳,终究被她以《茶引条例》强压了下去。
公务掩情,未曾逾矩,这便是她最大的底气。
她收回目光,不再看任何人,缓步走向公堂中央的案几。
那里空空如也。
她躬身,平静地说道:“既然崔大人无法出示实录,那么,便由我亲自证明。”她扬声,“取我的‘惊蛰’茶具来。”
很快,一套素雅的白瓷茶具被呈上案。
水、火、茶砖、茶筅一应俱全。
沈撷英净手,将茶砖置于案上,每一个动作都从容不迫,仿佛这里不是审判她的公堂,而是她平日里习茶的静室。
“今日,我便当着百官之面,为三皇子点一盏茶。”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水在炉上沸腾,发出咕咕的声响。
沈撷英拿起茶匙,那姿态,与其说是执匙,不如说是执剑。
她要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斩断所有不实指控,也斩断自己心中那一丝不该有的牵念。
可当她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茶砖时,还是不可抑制地轻颤了一下。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那个雪夜。
他策马而来,以身躯为她挡住刺客的利刃,滚烫的血溅在她冰冷的脸上。
他说:“别怕,有我。”
心口猛地一烫,一股热流不受控制地向上翻涌。
她立刻闭上眼,唇瓣微动,默念着早已刻入骨髓的条文:“《茶引条例》第三章第七条:茶砖压重,须匀力三分,过则味苦,轻则香浮……”
冰冷的律例如同一道道枷锁,将那即将喷薄而出的情愫死死锁住。
她再次睁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碾茶,注水,击拂。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手腕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面容平静无波。
一缕茶烟自盏中袅袅升起。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那道烟。
它没有变成预言中的纯黑,而是呈现出一种极淡的青灰色,如清晨山间的薄雾,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
满堂死寂。
崔九章双目圆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她竟然控住了?这怎么可能!”动了凡心,茶烟必显其色,这是茶引司铁律。
青灰,意味着心有微澜,却远未到“情劫”的地步。
就在此时,一个沉稳的脚步声自堂外传来。
萧澹一袭亲王常服,肩上缠着厚厚的绷带,面色虽有些苍白,但一双眼眸却灼灼如星,径直穿过人群,走入堂中。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沈撷英身上。
沈撷英端起茶盏,走向他。
短短几步路,她却觉得比一生还要漫长。
她将茶递出,指尖在触碰到他之前,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他接了过去,温热的茶盏落在他微凉的掌心。
他低头,轻啜了一口,而后抬眼看她,声音低沉而温柔:“好茶。”
仅仅两个字,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让沈撷英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
她垂下眼帘,喉头一阵发紧,说不出话来。
“此茶……此茶有情毒引子!”
一声尖利的叫喊毫无预兆地从侧门传来,打破了这短暂的平静。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女医官柳知雪捧着一个药匣,脸色惨白地冲了进来。
她的目光越过所有人,死死锁住萧澹手中的那盏茶,眼中满是惊恐与怨毒。
“沈撷英!你好狠的心!”她尖叫着,声音凄厉,“你故意在茶中下了情毒引子!你想用这盏茶引动殿下为你心动,一旦他的情意被引爆,衡情司的监察塔就会降下天罚,借国法杀了他!”
此言一出,比刚才的“私通”罪名更令人震惊。
满朝文武倒吸一口凉气。
若真是如此,这便不是私情,而是谋害皇嗣的滔天大罪!
沈撷英猛地抬头,看向状若疯癫的柳知雪。
她的视线落在了柳知雪紧紧抚在胸口的药囊上——那是一个用锦缎精心缝制的香囊,因她情绪激动,囊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一缕被细心保存的乌黑发丝。
那一瞬间,沈撷英什么都懂了。
她懂了这十年间,柳知雪看萧澹时那份过分关切的眼神,也懂了这场构陷背后,那真正疯狂燃烧的执念。
她不怒,反而在唇角勾起一抹极冷的笑意。
“柳医官,”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如寒冰般清晰,“你说我下毒。可你应当比我更清楚,‘情毒’,需得双向心动,情意交融,方可引爆。若三皇子心中并无我沈撷英,任我如何施为,这茶烟又怎会变色?”
她伸出手指,遥遥指向堂外高塔的方向。
“诸位请看,塔顶之烟,至今仍是青灰。”
她转过身,一步步逼近脸色煞白的柳知雪,目光如刀:“你将他的发丝贴身藏了十年,日夜相对,可曾敢让他知晓一分一毫?你不敢。因为你怕,怕你的痴念一旦宣之于口,就会被衡情司判定为‘妄情’。柳知雪,你才是那个,想用情杀人,却又怯懦无比的人!”
柳知雪被她一字一句逼得连连后退,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跌坐在地。
那个被她视若珍宝的药囊从怀中滚落,囊口大开,那一缕精心保存了十年的男子发丝,就这么散落在冰冷的公堂地砖上,暴露在朗朗乾坤与众目睽睽之下。
满堂,再度死寂。真相,已然昭然若揭。
沈撷英不再看她,只是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埃,环视全场,目光扫过崔九章铁青的脸,扫过百官各异的神情,最后,清冷的声音响彻大堂:
“茶已毕,情未动——谁还敢,以情诬我?”
无人应答。
她转身,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出了公堂。
午后的阳光穿过庭院,在她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决绝而孤寂。
然而,无人看见,在她垂下的袖中,那只刚刚完成了惊人控茶之术的手,此刻正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那抹险些失控的青灰色,像一道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上。
今日的胜利,并非技艺的完美,而是意志的险胜。
而这样的险胜,一次,便已耗尽心力。
若有下次,她还有几分把握?
这颗刚刚死去的心,竟比她想象中,更难驾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