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锋踹开教室门时，带进一股初秋微凉的雨气和淡淡的烟草味。
江屿正用尺子比着在课本上划重点，笔直的线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气流，在“牛顿第一定律”上划出一道突兀的斜痕。
他抬眼，看见那个传闻中的校霸正拎着皱巴巴的校服外套，黑色耳钉在耳骨上折射着冷光。
“让让，”凌锋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径直挤进靠窗的座位，“挡路了，好学生。”
江屿沉默地往旁边挪了半寸，鼻尖却捕捉到对方身上更清晰的烟味，混着一丝雨后青草的气息。
高二（三）班新学期第一天的早自习，空气里还残留着消毒水和新课本油墨的味道。班主任李老师站在讲台上，推了推眼镜，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新学期新气象，为了促进班级整体学习氛围，我们试行‘帮扶互助’计划。江屿——”
被点到名字的少年脊背瞬间挺得更直了些，细框眼镜后的目光平静地投向讲台。他是年级公认的学神标杆，永远一丝不苟的校服，永远清晰工整的笔记，是老师们眼中最完美的学生模板。
“你的新同桌，凌锋。”李老师朝教室后方角落抬了抬下巴，语气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期许，“希望你们能互相学习，共同进步。”
全班的目光，“唰”地一下，从江屿身上挪到了那个靠窗的角落。
角落里的人像是被吵醒了，懒洋洋地从臂弯里抬起头。几缕墨黑的碎发搭在光洁的额前，眼神带着没睡醒的惺忪和一丝被打扰的不耐。他校服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质地精良的黑色T恤，左耳耳骨上一枚小小的黑色耳钉，在窗外透进来的天光里，偶尔闪过一点冷硬的光泽。
凌锋。这个名字在年级里如雷贯耳，只是跟“学习”二字从不沾边。他是逃课、打架、天台抽烟的代名词，是教导主任赵阎王点名册上的“重点关注对象”，更是无数学生绕着走的“校霸”。
江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落在自己那张被精心擦拭得一尘不染的书桌上。仿佛已经预见到某种“污染源”的降临。
果然，凌锋没让任何人失望。
他几乎是踩着第一节数学课的上课铃才出现在教室门口。门被他不轻不重地踹开，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初秋微凉的雨气和一股淡淡的、带着侵略性的烟草味瞬间涌入。数学老师的话头被打断，眉头拧成了疙瘩。
全班寂静无声，目光聚焦。
凌锋像是完全没感受到这无声的注目礼，他一手拎着那件揉得不成样子的校服外套，另一只手随意地插在裤兜里，步伐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拖沓。黑色的耳钉随着他偏头的动作闪过一道微光。他径直走向靠窗那个唯一的空位——江屿旁边。
“让让，”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像砂纸磨过桌面，没什么情绪，却透着一股理所当然的强势。他甚至没看江屿一眼，身体已经挤了过来，带着微凉的潮气和那股挥之不去的烟草味。
江屿放在桌面的手指瞬间收紧，指关节微微泛白。他强忍着立刻站起身离开的冲动，沉默着，动作僵硬地向墙壁方向挪了半寸。那点可怜的距离，仅仅够凌锋侧身挤进座位。对方身上混合着烟草和雨后青草的气息，霸道地侵入江屿习惯了的、只有书本油墨清香的空气领地。江屿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指尖用力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什么。
凌锋像一滩泥似的把自己摔进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看也没看讲台上脸色发黑的数学老师，更没看旁边坐得笔直的新同桌，直接掏出手机塞上耳机，然后……趴下，睡觉。动作行云流水，熟练得让人叹为观止。那件皱巴巴的校服外套，被他团了团，随意地塞在桌肚和椅背之间，像一团格格不入的垃圾。
江屿的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数学课本上，刚才因为凌锋踹门而入的气流，他用尺子比着划下的那道重点线，在“牛顿第一定律”几个字上划出了一道突兀的斜痕。完美被打破了。他深吸一口气，试图重新集中精神，但眼角余光却总是不受控制地瞥向旁边那一大团“污染源”。
凌锋的睡姿算不上安稳，侧脸压着手臂，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小片阴影。从这个角度，江屿能看到他线条清晰的下颌，和脖颈处一小片冷白的皮肤。他看起来无害，甚至有些过分的俊朗。但江屿脑子里闪过的，却是上学期末在篮球场后面废弃器械室目睹的那一幕——凌锋也是这样懒洋洋地靠着墙，下一秒却像猎豹般暴起，三拳两脚就把几个高三的体育生揍得毫无还手之力，动作又快又狠，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最后他拍了拍手上的灰，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掸掉了灰尘。
眼前这个趴着睡觉的同桌，和那个打架时眼神锐利如刀的校霸，是同一个人吗？这种巨大的反差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江屿严谨的逻辑思维里。
“江屿同学，”数学老师带着明显不悦的声音响起，“请你来回答一下这道题的解题思路。”
江屿猛地回神，立刻站起身。流畅清晰的逻辑分析脱口而出，完美得如同教科书的标准答案，瞬间抚平了老师被凌锋打断教学节奏带来的不快。老师满意地点点头，示意他坐下。
坐下时，江屿习惯性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手肘却不小心碰到了旁边凌锋放在桌沿的手机。
“啧。”
一声清晰的、带着浓浓不耐烦的咂舌声在耳边响起。
江屿动作一僵，侧过头。
凌锋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或者说，根本没睡熟。他摘下一只耳机，侧过脸，狭长的眼睛半眯着，里面没什么温度，只有被打扰后的烦躁。他的目光像带着钩子，毫不客气地在江屿脸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他鼻梁上那副规整的细框眼镜上。
“好学生，”凌锋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管好你自己。离我的东西远点。”他的视线又滑过江屿摊开的、笔记工整得像印刷品的课本，嘴角勾起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还有，你身上那股…好学生的味儿，熏着我了。”
江屿的脸颊瞬间绷紧，一股被冒犯的怒意直冲头顶。他放在桌下的手攥成了拳，指甲几乎陷进掌心。从小到大，他是所有人眼中的标杆，是完美的代名词，何曾被人用如此轻慢、如此嫌弃的语气评价过？那股“好学生的味儿”？这简直是对他引以为傲的秩序感和自律的侮辱！
他猛地转过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冰锥，直直刺向凌锋。他张了张嘴，想用最冷静、最犀利、最有逻辑的语言反击回去。他想说，总比某些人身上洗不掉的烟味强。他想说，遵守规则、尊重课堂难道是可耻的吗？他想说……
但凌锋根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那双带着慵懒和嘲讽的眼睛，在接触到江屿燃烧着怒火的冰冷视线时，似乎微微顿了一下。随即，凌锋嘴角那抹嘲弄的弧度反而加深了，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他非但没有被江屿的怒意震慑，反而慢悠悠地、带着点恶劣的挑衅意味，从裤兜里摸出一样东西——一个压得有点变形的银白色烟盒。
“啪嗒。”
烟盒被凌锋随手丢在了两人课桌中间那条象征性的“楚河汉界”上，位置不偏不倚，正好压在江屿摊开的数学笔记边缘。金属外壳在课本雪白的纸页上留下一点微不可查的灰印。
“看着不顺眼？”凌锋的声音依旧不高，带着点玩味，眼神却锁着江屿，“那就别看了。”
那烟盒像一枚无声的炸弹，瞬间引爆了江屿极力维持的冷静。他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脑门，所有的理智、所有的规则感在这一刻被强烈的厌恶和愤怒冲击得摇摇欲坠。他甚至能清晰地闻到那金属盒子上沾染的、令人作呕的烟草气息！
就在江屿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想一把将那该死的烟盒扫落在地时，下课铃尖锐地响了起来。
数学老师刚宣布下课，凌锋就像解除封印般，一把抓起桌上的烟盒揣回兜里，动作快得像一阵风。他看也没看江屿，单手撑着桌面，利落地翻过椅子，长腿几步就跨出了后门，身影消失在喧闹的走廊里，留下那股若有似无的烟草味，顽固地萦绕在江屿鼻端。
江屿僵坐在座位上，胸口剧烈起伏。他盯着桌面上那个被烟盒压出来的浅浅印痕，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烙印。他猛地抽出消毒湿巾，用力地、反复地擦拭着那个位置，直到纸页边缘微微起毛，直到那股残留的味道似乎被化学香精的气味覆盖。
混乱、无序、挑衅……这就是他的新同桌。一个彻头彻尾的麻烦。
江屿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拿出下一节课的课本，翻开，目光落在那些熟悉的公式和定理上。只有这些绝对理性、绝对秩序的东西，才能抚平他此刻内心的波澜。他需要专注，需要把那个叫凌锋的“污染源”彻底屏蔽在意识之外。
然而，当下午放学，江屿因为值日稍晚离开教学楼，抄近路穿过教学楼后那片僻静的小树林时，一阵压抑的、令人不安的声响却打破了傍晚的宁静。
“……小崽子，钱呢？这个月的‘保护费’该交了！”
“我…我真的没有了…求求你们……”
“少废话！搜他身！”
江屿的脚步顿住，循声望去。只见三个染着黄毛、流里流气的社会青年，正把一个穿着本校初中部校服的瘦小男生堵在墙角。其中一个混混正粗暴地拉扯着男孩的书包带子，另一个则伸手去掏他的口袋。男孩吓得瑟瑟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一股正义感瞬间压倒了江屿对麻烦的规避本能。他握紧了拳头，正要出声喝止——
“喂。”
一个熟悉的、带着浓重倦怠感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江屿猛地转头。
只见凌锋不知何时斜倚在旁边一棵粗大的梧桐树干上，嘴里叼着一根未点燃的烟，校服外套依旧敞着，露出里面的黑T恤。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姿态闲适得仿佛在看风景，只有那双半眯着的眼睛，像淬了寒冰的利刃，冷冷地扫过那三个混混。
“几个大人，欺负个小孩子？”凌锋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含糊，但那股无形的压迫感却让三个混混的动作瞬间僵住。
为首的那个黄毛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凶相：“关你屁事！滚开！别多管闲事！”
凌锋像是没听见他的威胁，慢悠悠地直起身，取下嘴里那根烟，随意地夹在指间。他往前走了两步，步伐依旧带着那种特有的、懒洋洋的拖沓。
“我数三声，”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眼神却锐利地钉在为首的黄毛脸上，“放了他，滚。”
“妈的！找死！”黄毛被彻底激怒，骂了一句脏话，挥着拳头就朝凌锋冲了过来！
江屿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想喊，想冲出去，但脚下像生了根。
就在黄毛的拳头即将砸到凌锋脸上的瞬间——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江屿看到凌锋插在裤兜里的右手快如闪电般抽出，精准地扣住了黄毛的手腕！那动作快到江屿只看到一道残影！紧接着，凌锋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柔韧度向侧面微倾，同时左脚向前闪电般一勾！
“砰！”
一声沉重的闷响！
气势汹汹冲过来的黄毛，像个被卸掉关节的破麻袋，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牵引、扭曲，然后狠狠摔砸在铺满落叶的泥地上！溅起的灰尘和落叶扑了他满头满脸。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完整的痛呼，就只剩下蜷缩在地上痛苦呻吟的份儿。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另外两个混混完全懵了，脸上的凶悍瞬间被惊恐取代。他们看着地上痛苦翻滚的同伴，又看看那个依旧站得松松垮垮、仿佛只是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的少年。凌锋甚至没看地上的人一眼，冰冷的目光直接锁定了剩下的两人。
“二。”他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字。
那两人被这眼神看得浑身一哆嗦，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哪里还敢犹豫，连地上的同伴都顾不上了，怪叫一声，转身连滚带爬地就跑，眨眼就消失在小树林尽头。
凌锋这才慢条斯理地走到那个吓傻了的初中生面前，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没事了，赶紧回家。”
初中生如梦初醒，带着哭腔连连道谢，抱着书包飞快地跑了。
小树林里瞬间只剩下两人。
凌锋像是才注意到角落里的江屿，他偏过头，目光扫了过来。
夕阳的金红色余晖穿透稀疏的枝叶，斑驳地落在他身上。他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有些乱，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下显得格外清晰冷硬。那双刚刚还凝聚着冰冷戾气的眼睛，此刻又恢复了平日的慵懒和疏离，甚至还带着点没睡醒的惺忪。他指间那根未点燃的烟，不知何时又被他叼回了嘴角。
江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剧烈跳动的声音，咚！咚！咚！震得耳膜发疼。他看着凌锋，看着他那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懒散又漠然的样子，脑子里却反复回放着刚才那快如鬼魅的一扣、一绊、一摔！
暴力、精准、冷酷。
这真的是那个上课只会睡觉、对一切都漫不经心的“学渣”凌锋？
巨大的认知冲击如同海啸，瞬间冲垮了江屿之前对他所有的厌恶和判断。那些标签——校霸、学渣、麻烦精——在亲眼目睹了刚才那短短几秒的爆发后，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凌锋也看着他。两人隔着几米远的距离，在傍晚寂静的小树林里无声对视。空气里弥漫着落叶腐烂的气息，混着泥土的味道，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凌锋身上的烟草味。
几秒钟后，凌锋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没说话，只是抬手，用食指和中指随意地夹下嘴角的烟，然后转过身，迈开他那特有的、拖沓而漫不经心的步子，朝着与小混混逃跑相反的方向，慢悠悠地走了。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铺满落叶的小径上，那背影透着一种与这喧嚣校园格格不入的、深沉的孤独。
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江屿才像被抽干了力气般，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掌心一片湿黏的冷汗。晚风吹过，带来一阵凉意，让他激荡的心绪稍稍平复。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刚刚因为紧张而抠进掌心的指甲印，又抬眼望向凌锋消失的方向。
烟味依旧若有似无地残留在这片空间里，但此刻，它混着泥土和落叶的气息，似乎不再那么令人作呕。
江屿抬手，推了推鼻梁上那副规整的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第一次，对这个名为“凌锋”的同桌，充满了无法遏制的、探究的欲望。那眼神深处，有什么冰封的东西，裂开了一道缝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