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屿的视线第一次失控地黏在凌锋的指尖。
>那双手刚刚在物理卷子上画出一个滑稽的错误受力图,此刻却翻动着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的德文原版,指腹划过艰涩的哲学词汇,流畅得像抚摸情人肌肤。
>“看够了吗,大学霸?”凌锋没抬头,声音裹着天台的风砸过来,“再看收费。”
>江屿猛地收回目光,镜片后的耳根烧得通红——他竟忘了自己还举着借口的数学练习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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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小树林里那电光火石的一幕,如同烧红的烙铁,在江屿精密运转的思维逻辑板上烫出一个焦黑的洞。公式、定理、晨读的英语单词,都填不满那个洞。填满那个洞的,是凌锋扣住黄毛手腕时快如残影的动作,是他身体微倾时流畅到诡异的柔韧度,是那声沉重的闷响后,他掸灰般漫不经心的眼神。
以及,最后夕阳下那个拖着长长影子、透着深重孤独的背影。
混乱。巨大的混乱。
江屿坐在清晨微凉的教室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数学练习册光滑的封面。旁边座位空着,凌锋一如既往地缺席早自习。那股混合着烟草和雨后青草的气息淡去了,但留下的认知冲击却更加浓烈。
“江屿,早啊!”一个爽朗的声音打断了江屿的沉思。陈浩,凌锋那个开朗的发小,一屁股坐在凌锋的空位上,自来熟地凑过来,“听说昨天放学后门小树林那边有热闹?锋哥又活动筋骨了?”
江屿推了推眼镜,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波澜,语气平淡:“不清楚。”
“嘿,肯定是他!”陈浩一脸笃定,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兴奋,“别看锋哥平时那样,路子野得很!上学期篮球场后面那事儿你知道吧?那几个高三体育生想堵他收‘保护费’,结果被他反手收拾得服服帖帖,有一个手腕差点脱臼!啧,那身手,绝了!他小时候可是被他爸……”
陈浩的话头猛地刹住,像是意识到失言,飞快地瞥了一眼江屿没什么表情的脸,尴尬地挠挠头:“咳…反正锋哥这人吧,看着凶,其实挺…挺有原则的。就是……”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就是活得有点拧巴。”
“拧巴?”江屿捕捉到这个陌生的形容词,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却带着无形的探究压力。
“呃…就是…”陈浩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含糊道,“算了算了,锋哥的事他自己不说,我可不敢乱讲。反正你跟他同桌,慢慢就知道了。”他拍拍屁股站起来,临走前又补了一句,“对了,锋哥最烦别人盯着他看,尤其…尤其是他看书的时候。”
看书?江屿的指尖在练习册封面顿住。那个上课只会睡觉、看手机或者干脆消失的凌锋,会看书?
这个疑问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江屿心中激起一圈涟漪。他想起凌锋抽屉里那团皱巴巴的校服,想起他偶尔趴在桌上时,手臂下似乎压着不是手机,而是一个深色硬壳的封面一角。那是什么书?
上午最后一节是物理课。凌锋踩着上课铃的尾巴晃了进来,带着一身室外微凉的空气和更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烟草味。他照例无视了讲台上准备讲解期中模拟卷的物理老师,把自己摔进座位,掏出手机塞上耳机。
江屿的视线,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带着某种隐秘的目的性,落在他身上。
凌锋今天似乎比昨天更倦怠,眼下的阴影也更明显。他塞着耳机,侧脸对着江屿的方向,下颌线绷得有些紧。手机屏幕是黑的,他似乎也没在玩,只是闭着眼,眉心微蹙,像是被什么烦心事困扰着。
物理老师开始讲解一道难度颇大的力学综合题,涉及到多个物体的受力分析和临界状态判断。江屿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听讲,但眼角余光却像有了自己的意志,一次次溜向旁边。
凌锋换了个姿势,身体微微侧倾,手臂随意地搭在桌沿。那个深色硬壳的书角,终于清晰地露了出来——深蓝色的封面,烫金的德文字母,厚重而冷硬。江屿的瞳孔微微一缩。那是……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德文原版?!
一个连基础物理公式都懒得记、考试常年垫底的“学渣”,在看这种连哲学系研究生都未必能轻松啃下的原著?
荒谬感如同冰水,瞬间浇熄了江屿因为目睹打架而产生的那一丝动摇。果然,是装样子吧?就像那些为了标榜特立独行而在书包里塞本《存在与虚无》却连扉页都没翻过的人一样。
物理老师的声音在讲台上响起:“……这道题的关键在于正确分析滑块A在脱离B瞬间的受力临界点,很多同学在这里犯了经验主义错误。江屿,你来说说你的思路?”
江屿立刻站起身,流畅而清晰地阐述了自己的分析过程,逻辑严密,条理分明。老师满意地点头,示意他坐下,目光随即扫过趴在桌上的凌锋,带着明显的不满和一丝放弃。
“某些同学,就算听不懂,也请尊重课堂纪律,至少不要影响他人。”老师意有所指。
凌锋像是没听见,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江屿坐下时,心头那点荒谬感被一种更深的、混杂着鄙夷和不解的情绪取代。装腔作势。他收回目光,不再看旁边。
就在这时,物理老师将目光投向凌锋的方向,带着点刻意的刁难:“凌锋,既然你‘休息’好了,不如上来画一下滑块A脱离前的受力分析图?简单画一下就行,让我们看看你的理解。”
全班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看好戏的意味。
趴着的凌锋终于动了动。他慢吞吞地摘下一边耳机,抬眼看向讲台,眼神里是浓重的不耐和被打扰的戾气。他坐着没动。
“凌锋同学?”老师提高了音量,带着不容拒绝的压力。
教室里一片死寂。
江屿看着凌锋的侧脸。他下颌的线条绷得更紧了,插在裤兜里的手似乎也握成了拳。就在江屿以为他会直接无视或者干脆摔门而出时,凌锋却猛地站了起来。
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他迈着依旧拖沓的步子走上讲台,从粉笔盒里随意抽出一根白色粉笔。动作间,那股若有似无的烟草味再次飘散开来。
讲台下一片窃窃私语,夹杂着压抑的笑声。所有人都等着看笑话。
凌锋站在黑板前,面对着那道复杂的多体系统示意图,停顿了两秒。就在物理老师嘴角勾起一丝嘲讽,准备开口时,凌锋动了。
粉笔落在黑板上,发出“笃笃”的轻响。
他画得很快,甚至有些潦草。线条歪歪扭扭,力的方向箭头也画得大小不一,看起来极其敷衍。滑块A上,他竟然画了一个向下的重力G,一个向上的支持力N(方向倒是勉强正确),然后……然后就没有了?!摩擦力呢?其他滑块对它的作用力呢?最关键的是,滑块A即将脱离B时,B对A的弹力方向应该是……他居然画了个水平向左?!
一个极其基础、却又错得离谱的受力图!
“噗嗤……”下面终于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物理老师的脸色彻底黑了。
“凌锋!你这画的是什么?!”老师指着黑板,声音带着怒意,“最基本的受力分析都不会吗?重力方向向下,支持力向上抵消重力,这是静止状态!滑块A在运动,即将脱离!其他力呢?摩擦力呢?B对它的作用力方向呢?你这画的简直是……”
“老师,”凌锋突然开口,打断了老师的训斥。他侧过身,背对着黑板,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倦怠样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教室,“我画完了。能下去了吗?”
他根本没看自己画的是什么,也毫不在意那显而易见的错误。仿佛这只是一个不得不完成的、极其无聊又浪费时间的任务。
物理老师被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态度噎得说不出话,气得手指发抖:“你!你给我站到后面去!”
凌锋无所谓地耸耸肩,随手把粉笔头丢进粉笔盒,发出“啪嗒”一声轻响。他看也没看自己那幅“杰作”,更没看气得发抖的老师,径直走下讲台,在教室后方靠墙站定。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碎发遮住了眉眼,双手插回裤兜,整个人像一尊沉默又孤立的石像,将教室里的所有目光和窃窃私语都隔绝在外。
江屿看着黑板那幅滑稽又错误的受力图,又看看后方那个孤零零的身影。之前的荒谬感和鄙夷,此刻却像被投入石块的湖面,荡开复杂的涟漪。
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
一个能看德文版康德原著的人,会连高中物理最基础的受力分析都错得如此离谱?这已经不是能力问题,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和伪装!
他为什么要这样?仅仅是为了标榜叛逆?还是……在隐藏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按捺。江屿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再次聚焦在教室后方的凌锋身上。
站着的凌锋似乎察觉到了这道过于专注的视线。他微微抬起头,碎发下那双总是带着慵懒和疏离的眼睛,准确地穿过教室的嘈杂,锁定了江屿。
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烦躁或嘲弄,而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冷冽。像寒潭深处的冰,平静,却蕴含着巨大的压力。
江屿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想要移开视线,但一种更强烈的、属于学霸的探究欲和不服输的劲头,让他硬生生顶住了那道目光。他没有退缩,镜片后的眼睛同样回视过去,带着无声的质问和绝不放弃的固执。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无声交锋,一个冰冷审视,一个固执探究。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最终,是凌锋先移开了目光。他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像是嘲讽,又像是厌倦。他重新低下头,恢复了那副隔绝世界的姿态。
下课铃终于响起,如同解救了这凝滞的空气。
物理老师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同学们也纷纷收拾东西离开,投向教室后方的目光充满了各种意味——好奇、畏惧、鄙夷、幸灾乐祸。
江屿坐在座位上,没有动。他看着凌锋慢悠悠地走回座位,拿起那本深蓝色的德文原著塞进皱巴巴的书包,然后拎起书包甩在肩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教室,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教室里很快空了下来。
江屿站起身,走到讲台前。黑板上,凌锋画的那幅滑稽的受力图还留在那里,像是对他精密逻辑世界的一种嘲弄。他拿起黑板擦,准备擦掉它。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那粗糙的粉笔痕迹时,目光却猛地顿住了。
在凌锋画的那个水平向左的、代表“B对A弹力”的箭头旁边,黑板边缘不起眼的角落,用极轻、极细的笔触,留下了一行小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算式:
`μ = tanθ`
`a = g (sinθ - μ cosθ)`
公式简洁、清晰,正是解决刚才那道力学综合题最核心的临界条件判断依据!而且,选取的角度和摩擦系数关系,精准地指向了正确答案!
江屿的手僵在半空,黑板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死死盯着那行小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那字迹虽然细小潦草,但笔锋转折间的凌厉感,与凌锋平日里在作业本上鬼画符般的字迹截然不同!
伪装!彻头彻尾的伪装!
黑板上的大错特错是伪装,角落里这行精准的公式才是真相!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被愚弄的愤怒和巨大谜团吸引的战栗感,瞬间席卷了江屿全身。他弯腰捡起黑板擦,用力地、近乎发泄般地擦掉了那幅滑稽的受力图,却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角落那行小小的公式。
粉笔灰簌簌落下。
江屿站在空旷的教室里,看着那行最终也被抹去的公式痕迹,镜片后的目光,燃起了前所未有的、近乎偏执的火焰。
凌锋,你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他转身,快步走出教室。目标明确——图书馆顶楼那个几乎无人问津的外文哲学区。他要验证一件事。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图书馆木质书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江屿的手指在一排排厚重的德文原版书脊上快速滑过。终于,他停在了一个位置。
《纯粹理性批判》,康德著。深蓝色封面,烫金德文字母。和他今天在凌锋桌上瞥见的那本一模一样。
他小心翼翼地抽出这本厚重的大部头。书很新,显然很少有人借阅。他随意翻开一页,密密麻麻的德文印刷体映入眼帘,艰涩的哲学术语如同迷宫。他试图阅读,却很快被那复杂的句式和陌生的词汇逼得头晕眼花。
这绝不是装样子能看下去的书!
江屿的心跳再次加速。他合上书,正准备放回原位,指尖却触到书页间夹着的一个硬物。
他疑惑地翻开那页。
一张折叠的、边缘有些磨损的草稿纸掉了出来,飘落在地。
江屿弯腰捡起。纸张很普通,是学校统一印制的数学草稿纸。他下意识地展开。
只一眼,他的呼吸瞬间停滞!
纸上没有数学演算,只有几行凌乱却力透纸背的英文手写体笔记,围绕着一个核心概念展开讨论:
> The Antinomies of Pure Reason… Kant sought to define the limits of human cognition by revealing the irresolvable contradictions that arise when reason transcends its boundaries…(纯粹理性的二律背反……康德试图通过揭示当理性超越其界限时产生的无法解决的矛盾,来划定人类认知的界限……)
>
> Both thesis and antithesis are arguable, yet mutually exclusive. Doesn't this mirror the fundamental paradox of existence itself? Order imposes itself upon chaos, while chaos endlessly subverts order... (正题与反题皆可论证却相互排斥。这难道不正映射了存在本身的基本悖论?秩序强加于混乱之上,而混乱却永无止境地颠覆秩序……)
字迹凌厉、流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和深入骨髓的思考痕迹。英文用词精准,句式复杂,对康德哲学的理解绝非浮于表面。
而在这段笔记的右下角,潦草地画着一个简笔小人,小人戴着眼镜,板着脸,旁边用箭头标注着一个单词:`Ordnung`(德语:秩序)。
江屿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这张薄薄的草稿纸,纸张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认得这个画风!虽然比黑板上的公式更潦草,但那笔锋转折间的凌厉感如出一辙!
是凌锋!
那个上课睡觉、考试交白卷、在黑板上画出可笑受力图的凌锋!
他不仅在看德文哲学原著,还在用精准的英文做艰深的哲学思辨笔记!他甚至用德语单词在嘲讽自己这个“秩序”的化身!
巨大的冲击让江屿的指尖都在微微发颤。黑板角落的公式,口袋里的烟盒,小树林里狠厉的身手,还有眼前这张充满了智慧与嘲讽的哲学笔记……所有的碎片,都在指向一个完全颠覆他认知的事实。
混乱、无序、挑衅的表象之下,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凌锋。
一个强大、孤独、并且极力隐藏着某种惊人真相的凌锋。
江屿深吸一口气,图书馆陈旧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尘埃的味道。他将那张写着哲学思辨的草稿纸仔细抚平,折好,放进了自己校服内侧的口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那里,正传来一阵阵急促而有力的跳动。
他最后看了一眼书架上那本深蓝色的《纯粹理性批判》,然后转身,离开了这片被阳光和尘埃笼罩的寂静角落。
脚步踩在图书馆老旧的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他的新同桌,不再仅仅是一个令人厌恶的“麻烦”。
他成了一个必须解开的谜题。一个充满危险诱惑,却又让人无法抗拒靠近的深渊。
下午第一节课的预备铃远远传来。
江屿推了推鼻梁上的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出鞘的冰刃,直指高二(三)班靠窗的那个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