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冰冷,砸在伞面上,噼啪作响。江屿站在原地,隔着迷蒙的雨幕,看着凌锋那湿透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拐角。校门口的人流早已散尽,只剩下地上跪着的张超,抱着脏污的书包瑟瑟发抖,像一只被雨水打懵的雏鸟。
那句无声的诘问——“看到了?这就是你要探究的东西。满意了?”——如同冰锥,反复凿击着江屿的心脏。冰冷,漠然,狠厉……那不是伪装,那是深渊本身透出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
“谢…谢谢你……”张超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终于响起,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膝盖却一软,又跌坐在泥水里。
江屿猛地回神,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惊悸和混乱。他快步走过去,将伞倾斜,遮住张超头顶的雨。“能站起来吗?”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张超摇摇头,脸色惨白,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
江屿抿紧唇,弯腰,一手用力将张超架起来,另一只手稳稳撑着伞,大半边身子瞬间暴露在雨中。冰凉的雨水迅速浸透了他的校服外套,带来刺骨的寒意,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他半扶半抱着张超,艰难地挪到旁边一家早已关门的店铺屋檐下。
“需要去医院吗?”江屿看着张超明显红肿的膝盖和手腕的淤青。
“不…不用了,”张超瑟缩着,眼神里还残留着巨大的恐惧,他下意识地抱紧书包,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我…我回家上点药就行。”他不敢看江屿的眼睛,声音细若蚊吟,“江屿…谢谢你,还有…还有凌锋……”
提到凌锋的名字时,张超的身体明显又抖了一下。那眼神里的恐惧,不只是对混混,似乎也掺杂着对那个如同煞神般降临又漠然离去的同桌的敬畏。
江屿没说话。凌锋最后那句毫无温度的“下次走大路”和丢书包的动作在脑海里回放。保护?更像是一种划定范围后的顺手清理。他脱下自己湿了大半的外套,不由分说地裹在张超单薄的校服外面。“穿上,别冻着。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
张超愣了一下,看着江屿同样湿漉漉的衬衫,嘴唇嗫嚅着,最终没再拒绝,低声报了个地址。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江屿撑着伞,尽量将伞面倾向张超,自己的半边肩膀很快湿透。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激得他微微战栗。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雨点砸在伞布和地面的嘈杂声响。
“江屿……”快到张超家楼下时,张超终于鼓起勇气,声音带着犹豫和后怕,“凌锋他……他好可怕……他刚才……是不是真的……”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他是不是真的能把人打残?
江屿的脚步顿住。伞下的空间狭小,他能清晰地看到张超眼中的惊魂未定和对暴力的本能恐惧。
“他是在帮你。”江屿的声音有些干涩,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在说服张超,还是在试图说服自己混乱的认知,“那些人是校外混混。”
“我知道……可是……”张超的声音更低了,带着迷茫,“他下手太狠了……而且……他看人的眼神……”他打了个寒噤,没再说下去。
江屿沉默。凌锋动手时的眼神,那种纯粹的、毫无波动的冰冷,比任何凶狠的表情都更让人胆寒。那不是愤怒,更像是一种高效、无情的清理程序。
“他……他平时在班里也那样吗?”张超小心翼翼地问,带着一丝窥探秘密的好奇。
江屿的指尖在伞柄上收紧。他想起凌锋趴在桌上睡觉时毫无防备的侧脸,想起他指尖划过德文原版书页的流畅,想起黑板上那个滑稽错误旁边、角落里的精准公式……还有天台之上,被烟灰玷污的哲学笔记。
“他……”江屿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飘忽,“……很复杂。”
把张超安全送到单元门口,婉拒了他家人进屋坐坐的邀请,江屿转身重新没入冰冷的雨幕。回家的路变得格外漫长。雨水冲刷着街道,也冲刷着他混乱的思绪。凌锋那深渊般的眼神和雨水中孤绝的背影,如同烙印,反复灼烧着他的神经。
口袋里的草稿纸,隔着湿透的衬衫布料,依旧固执地散发着存在感。那烟灰的污点,仿佛也烙在了他试图理解凌锋的逻辑链条上。
回到家,空荡冰冷的客厅里只有保姆留下的字条。父母今晚又有学术会议。江屿脱下湿透的衣服,冲了个热水澡,试图驱散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却收效甚微。他坐在书桌前,摊开习题册,公式和符号在眼前扭曲变形,最终都幻化成凌锋那双冰冷的、洞穿一切的眼睛。
一夜无眠。
第二天清晨,江屿顶着淡淡的黑眼圈走进教室。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潮湿的气息和早自习特有的沉闷。他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靠窗的位置。
空的。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心头。直到早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那个熟悉的身影才姗姗来迟。
凌锋出现了。
他依旧穿着那件皱巴巴的校服外套,脸色却比平时更苍白几分,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色阴影。他走得很慢,脚步甚至有些虚浮,仿佛每一步都耗费着极大的力气。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趴下,而是有些迟钝地拉开椅子坐下,动作间带着一种强撑的僵硬。
江屿的视线敏锐地捕捉到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手背上,指关节的位置,覆盖着几道新鲜的、深红色的擦伤,边缘微微翻卷,渗着细小的血珠,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格外刺眼。显然,是昨天雨水泥泞地面摩擦和重击留下的痕迹。
凌锋似乎完全不在意手上的伤,他坐下后,习惯性地从桌洞里摸出那本深蓝色的《纯粹理性批判》,摊开在桌面上,然后……他并没有看,只是将额头抵在了冰凉的书脊上,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眉头紧锁,整个人透出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那是一种江屿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脆弱感,与他昨天雨中煞神的形象形成天壤之别。
江屿的心跳漏了一拍。混乱的认知再次被搅动。那个能徒手拧断混混手腕的人,此刻却因为手上的擦伤和疲惫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第一节课是班主任李老师的语文课。凌锋始终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李老师几次目光扫过他,眉头微蹙,但最终没有出声打扰。或许是凌锋此刻的状态,连老师也看出了一丝异样。
课间休息的铃声尖锐地响起。教室瞬间被喧闹填满。凌锋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额头抵着书脊,像一尊凝固的雕塑。
“锋哥?锋哥!”陈浩的大嗓门在旁边响起,他凑过来,大大咧咧地想拍凌锋的肩膀,“昨晚干嘛去了?虚成这样?”
就在陈浩的手即将碰到凌锋肩膀的瞬间——
凌锋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电流击中。他倏地抬起头,那双原本紧闭的眼睛瞬间睁开!
没有焦距,只有一片混沌的、带着巨大惊悸和尚未完全散去的疲惫的血丝!瞳孔在瞬间放大,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兽类的、被侵犯领地般的凶狠和暴戾!他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股凶狠的力道,猛地挥手格挡!
“嘶——!”陈浩猝不及防,被凌锋挥开的手臂狠狠撞在旁边的课桌角上,痛得倒抽一口凉气,捂着胳膊龇牙咧嘴,“操!锋哥你干嘛?是我啊!”
那瞬间爆发的戾气和凶狠的眼神,让周围的空气都凝滞了一瞬。几个离得近的同学被吓得噤声,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凌锋似乎也在这剧烈的动作和疼痛中彻底清醒过来。眼中的混沌和惊悸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冰冷和一丝被惊醒后的烦躁。他看清了捂着胳膊、一脸痛楚和委屈的陈浩,紧锁的眉头拧得更深,眼神里的戾气却收敛了大半,只剩下浓重的厌烦。
“滚。”他哑着嗓子吐出一个字,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不耐烦的嘶哑。他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右手上。那几道新鲜的擦伤因为刚才剧烈的动作,似乎又崩裂了一些,细小的血珠正缓慢地渗出,汇聚在指关节的凹痕里,红得刺眼。
他盯着那伤口,眼神晦暗不明,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专注,仿佛那不是自己的手。几秒后,他才极其不耐烦地、带着一丝发泄意味地,用左手拇指的指腹,粗暴地抹过那些渗血的伤口,试图擦掉血迹。粗糙的动作让伤口摩擦得更厉害,更多的血珠冒了出来,染红了他的指尖。
江屿坐在旁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从凌锋惊醒时那瞬间爆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凶狠,到他看着伤口时那近乎麻木的自虐式处理……一股莫名的、尖锐的情绪猛地刺中了江屿的心脏,比昨天雨中的对视更加直接。
那不是伪装出来的脆弱。那是真实的疲惫,是紧绷神经被触碰后的过激反应,是身体伤痛带来的烦躁,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东西。
他抽屉里的那个小药盒,里面静静躺着几片独立包装的创可贴,原本是为自己偶尔划伤手指准备的。此刻,那个小小的盒子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在无声地跳动。
江屿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他想起凌锋在天台上冰冷的警告——“离我远点。别多管闲事。”也想起自己口袋里那张沾着烟灰、被斥为“垃圾”的草稿纸。
理智在疯狂拉响警报。危险。不可触碰。
然而,另一种更原始、更汹涌的冲动,却压倒了警报声。那是一种近乎偏执的、被深渊吸引的探究欲,混合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心疼”的陌生情绪。他看着凌锋指关节上那抹刺目的鲜红,看着他粗暴抹去血迹的动作,看着他紧锁的眉心和眼底深重的疲惫……那张草稿纸上关于“秩序与混乱”的悖论,此刻正以最鲜活、最残酷的方式在他眼前上演。
混乱之下,是更深的混乱。脆弱之上,覆盖着尖锐的防御。
江屿深吸一口气,动作快过思考。他拉开自己的抽屉,指尖准确无误地摸到了那个小小的药盒,取出一片印着卡通图案的创可贴——那是他母亲随手塞给他的,与他一贯的冷清气质格格不入。
他没有看凌锋,目光直视着前方喧闹的教室,仿佛只是完成一个极其自然、微不足道的动作。他的左手拿着那片小小的创可贴,精准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平稳,越过两张桌子之间那条无形的界限,递到了凌锋沾着血迹的右手旁边。
没有言语。没有眼神交流。
只有一片印着幼稚小熊图案的创可贴,静静地躺在凌锋布满擦伤和血迹的指关节旁。雪白的底色和憨态可掬的图案,与他手背上的伤痕和戾气形成了荒诞又强烈的对比。
空气仿佛再次凝固。
喧闹的课间似乎被按下了静音键。陈浩忘了揉胳膊,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片突兀出现的创可贴。周围几个偷偷关注这边的同学也瞬间屏住了呼吸。
凌锋的动作彻底僵住了。
他低垂的视线,从自己染血的指尖,缓缓移到了旁边那片小小的、格格不入的创可贴上。卡通小熊傻乎乎地笑着,白色的底衬干净得刺眼。他盯着那片创可贴,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带着沉重的压力。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的唇线透露出内心的波澜。
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凌锋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他没有看那片创可贴,也没有看江屿递过来的手。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穿透空气,直直地刺向江屿的侧脸。
那眼神里没有感激,没有惊讶,只有一种被彻底冒犯的冰冷怒火和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警告。仿佛江屿递过来的不是一片创可贴,而是一枚点燃引信的炸弹。
江屿依旧没有转头,保持着目视前方的姿势,只是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握着创可贴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束目光带来的、几乎要将他皮肤刺穿的寒意和压迫感。
无声的对峙在两人之间展开。一方是固执的、带着笨拙善意的试探,另一方是尖锐的、筑满高墙的拒绝。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凌锋会暴怒地将那片碍眼的创可贴扫落在地时——
凌锋动了。
他没有去碰创可贴,而是猛地收回自己沾血的右手,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霍”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
他看也没看江屿,更没看那片创可贴,抓起桌面上那本厚重的《纯粹理性批判》,转身,带着一身压抑到极点的低气压,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了教室后门。背影决绝,仿佛要逃离什么洪水猛兽。
那片印着小熊图案的创可贴,孤零零地躺在凌锋空荡荡的桌面上,像是一个被遗弃的笑话。
周围的同学大气不敢出,偷偷交换着眼神。
江屿缓缓收回了悬在半空的手,指尖还残留着创可贴包装纸的触感。他沉默地看着那片被遗弃在桌面上的白色,看着上面那只傻笑的小熊。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捶了一下,闷痛感蔓延开来。
失败了吗?
他低下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却异常沉静。
不。那片创可贴留在了那里。
它没有被愤怒地扫落,没有被踩踏,只是被遗弃,被无视。
但那道看似牢不可破的壁垒,终究被撬开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缝隙。
他伸出手,没有去碰那片创可贴,而是将它旁边一张被风吹动的草稿纸轻轻抚平。指尖无意间触碰到桌面,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凌锋起身时带起的、一丝冰冷的余温。
深渊依旧冰冷危险,但江屿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回头了。那丝裂缝里透出的、名为“真实”的光,哪怕微弱,也足以让人飞蛾扑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