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椅子腿摩擦声还在耳畔回荡，凌锋带着一身压抑风暴的气息消失在教室后门。那片印着小熊的创可贴，像个被遗弃的笑话，孤零零地躺在凌锋空荡的桌面上，在喧嚣的课间里无声地嘲笑着江屿笨拙的试探。

周围的空气带着窥探的窃窃私语，陈浩揉着胳膊，看看江屿，又看看后门，一脸复杂，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没再说话。江屿缓缓收回悬空的手，指尖残留着创可贴包装纸的微凉触感。他沉默地低下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细框眼镜，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暗流。

心脏被重锤的闷痛感尚未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尖锐的、混杂着挫败和更强烈探究欲的刺痛。壁垒没有被推开，反而被撞得更响。但他没有退缩。那片创可贴还在那里，没有被扫落，没有被践踏，它像一个标记，固执地留在属于凌锋的领域里，宣告着江屿的“多管闲事”并未结束。

他伸出手，没有去碰那片白色，而是指尖轻轻抚平了创可贴旁边一张被风吹动的草稿纸。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桌面，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凌锋起身时带起的、一丝冰冷的余温。深渊依旧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但江屿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刚才那场无声的碰撞中，悄然改变了。

接下来的几节课，凌锋的位置一直空着。那本厚重的《纯粹理性批判》也被他带走了，桌洞显得格外空旷。江屿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黑板上，但思绪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窗外阴沉的天色，飘向后门的方向，飘向凌锋手上那几道刺目的伤痕和他眼底深重的疲惫。

午休的铃声响起，沉闷的校园被短暂的活力充斥。江屿没什么胃口，独自一人走向教学楼后方那片相对僻静的小花园。雨后的空气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暂时驱散了心头的窒闷。他需要一点空间，整理那些被凌锋搅得一团乱麻的思绪。

刚绕过一丛茂盛的冬青，江屿的脚步猛地顿住。

前方不远处，高大的香樟树浓密的树荫下，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他，倚靠着粗糙的树干。

是凌锋。

他依旧穿着那件皱巴巴的校服外套，低着头，黑色的短发有些凌乱地垂在额前。他没有在看书，也没有抽烟，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尊融入阴影的石像。他的右手插在裤兜里，但江屿敏锐地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左手，正紧紧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江屿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刚想悄然后退——

一阵刺耳的、高频的手机震动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小花园的宁静。

凌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极其缓慢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抗拒。屏幕的光映亮了他苍白的下颌线。他没有立刻接听，只是盯着屏幕上跳跃的名字，眼神冰冷得如同淬毒的刀锋。

震动固执地响着，一遍又一遍，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压迫感。

终于，凌锋的拇指极其缓慢地、带着千斤重量般划过了接听键。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机举到耳边，整个人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距离不算近，江屿听不清电话那头具体说了什么，只能隐约捕捉到一些模糊的、严厉的男性声音碎片，冰冷、强硬，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命令口吻：

“……昨晚的事……丢人现眼……”

“……林家……下周的晚宴……必须……”

“……成绩……警告过你……别挑战我的耐心……”

“……你母亲的……”

当那个词——“母亲”——通过电波模糊地传来时，凌锋一直紧绷的身体猛地一震！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

江屿清晰地看到，凌锋插在裤兜里的右手猛地抽出，狠狠攥住了自己左耳的耳垂！那里，一点幽微的黑色光芒在树荫下闪烁——是他偶尔会戴的那枚低调的黑色耳钉。他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几乎要将那枚小小的耳钉按进皮肉里！仿佛那是他唯一的锚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他依旧没有说话，但江屿能清晰地看到他侧脸下颌线的剧烈绷紧，看到他脖颈上暴起的青筋，看到他微微颤抖的肩膀。一股浓重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压抑和痛苦，从他沉默的背影中汹涌地散发出来，比任何嘶吼都更令人窒息。

电话那头的声音还在持续，冰冷而严厉，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

凌锋攥着耳钉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手背上昨天留下的擦伤因为用力再次崩裂，一丝殷红的血线沿着他苍白的手腕内侧缓缓滑下，在灰暗的光线下触目惊心。

“……废物……跟你母亲一样……”

最后几个模糊的字眼，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够了！”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带着破音的嘶哑，猛地从凌锋喉间爆发出来！那不是愤怒的咆哮，更像是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发出的、濒临崩溃的哀鸣。

他猛地将手机从耳边扯开，手臂因为巨大的力量而剧烈颤抖。下一秒，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那只黑色的手机砸向面前的香樟树干！

“砰——！”

一声沉闷又刺耳的巨响！

手机外壳瞬间碎裂，屏幕爆开蛛网般的裂痕，零件四散飞溅，几片细小的碎片甚至弹到了江屿脚边不远处的草地上。

巨大的声响惊起了树上的鸟雀，扑棱棱地飞向阴沉的天空。

凌锋维持着投掷的姿势，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不定。他背对着江屿的方向，肩膀微微耸动，攥着耳钉的手指依旧死死按在左耳上，指缝间似乎有更深的血色渗出，不知是耳钉刺破了皮肤，还是手背伤口崩裂的血沾染了上去。

整个小花园死寂一片，只剩下他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响。那背影，充满了绝望的孤绝和毁灭的气息。

江屿站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听到了什么？

“废物……跟你母亲一样……”

凌锋父亲那冰冷、嫌恶的话语碎片，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进江屿的认知里。母亲……耳钉……那近乎自残般攥紧的动作……还有这毁天灭地般的爆发……

所有零散的线索——哲学书里的逃避，考场上精准的控分，打架时高效的狠厉，对靠近的极端抗拒，眼底深重的疲惫和此刻崩溃的绝望——被这句冰冷的话强行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心悸的真相。

凌锋那层坚硬的、混乱的、充满攻击性的外壳之下，包裹着的并非简单的叛逆，而是一个被至亲否定、被巨大伤痛和压力扭曲撕裂的灵魂！那伪装，那狠厉，那拒人千里的冰冷，是他对抗这个世界的盔甲，也是他困住自己的牢笼！

深渊之下，是更深的黑暗与痛苦。

江屿看着那个在树荫下剧烈喘息、肩膀微微颤抖的背影，看着他手背上蜿蜒流下的鲜血，看着他死死攥着那枚黑色耳钉、仿佛那是唯一救赎的动作……一股从未有过的、尖锐而复杂的情绪瞬间席卷了他。愤怒？是对电话那头那个冰冷声音的愤怒。震惊？是对凌锋背负之重的震惊。而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钝痛和强烈冲动的心疼。

他想冲上去，想抓住凌锋的肩膀，想质问那个电话那头的人凭什么这样伤害他！想告诉他不是废物！想把他从那片绝望的阴影里拉出来！

但脚步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凌锋最后砸向树干的那声巨响，那充满毁灭气息的背影，还有之前无数次冰冷的警告，都像无形的锁链捆住了他。他知道，此刻任何靠近，都可能被凌锋视为更深的侵犯，引发更猛烈的反弹。

他只能站在原地，像一尊沉默的雕塑，看着凌锋在无声的风暴中挣扎。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终于，凌锋粗重的喘息声渐渐平复下来。他缓缓放下了攥着耳钉的手，指尖沾染着暗红的血迹。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去看地上那部四分五裂的手机残骸。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抬起左手，用指腹极其用力地抹过自己的眼睛，仿佛要擦掉什么不存在的东西。

然后，他站直了身体，背影依旧挺直，却透出一种被彻底抽空力量的脆弱。他转过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他的目光，毫无预兆地撞上了站在冬青丛旁的江屿！

四目相对。

凌锋的动作瞬间僵住。他苍白的脸上还残留着未散的痛苦和暴戾的余烬，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出了江屿的身影——震惊，复杂，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心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江屿的心脏骤然停跳！他没想到凌锋会突然转身！他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自己脸上来不及收回的所有情绪！

凌锋眼底的惊愕只持续了不到半秒，随即被一种更深的、近乎毁灭的冰冷和暴怒瞬间吞噬！那眼神，比在天台上被戳穿秘密时更冷，比在教室被递创可贴时更怒，像是自己最不堪、最脆弱的伤口被最不该看到的人赤裸裸地剖开在阳光下！

他的瞳孔急剧收缩，下颚线绷紧到极致，周身刚刚平复下去的戾气再次暴涨，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

“你……”一个带着浓重血腥气和滔天怒意的字眼，从凌锋紧咬的齿缝间挤出。

江屿浑身一凛，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几乎能预见到下一秒，凌锋就会像扑杀猎物一样冲过来！

然而，预想中的暴怒并未发生。

凌锋死死地盯着江屿，那眼神如同实质的刀锋，反复刮过江屿的脸，带着一种要将对方彻底撕碎的狠戾。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手背上的伤口因为用力而崩裂得更厉害，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脚下的草地上砸开小小的暗红花。

但他最终没有动。

他只是用那双燃烧着冰冷怒火和巨大耻辱的眼睛，死死地剜了江屿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东西——被窥探的愤怒，被看到软弱的耻辱，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警告。

然后，他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几乎是逃离一般，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小花园，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通往旧教学楼方向的林荫道尽头。背影仓惶而决绝，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

只留下满地狼藉的手机碎片，草地上几滴刺目的暗红，还有僵立在原地、脸色苍白的江屿。

空气中还弥漫着暴风雨过后的死寂和硝烟味。

“唉……”一声苍老的、带着浓浓叹息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江屿猛地回神，循声望去。

花圃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头发花白的老校工，正佝偻着腰，拿着花剪，静静地看着凌锋消失的方向。他脸上布满皱纹，眼神浑浊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悲悯。他显然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老校工的目光缓缓转向地上那部碎裂的手机和血迹，又看了看脸色苍白的江屿，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更沉重的叹息，什么也没说，转身继续修剪那些在雨后显得格外青翠的冬青枝叶。

江屿站在原地，冰冷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凌锋最后那个眼神，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脑海里。那不仅仅是愤怒，那是一种……被彻底剥光、暴露在敌人面前的耻辱和绝望。

他知道了。

凌锋知道了他听到了电话内容，看到了他最不堪的崩溃。

口袋里的草稿纸和创可贴盒子仿佛变成了滚烫的烙铁。他之前的“探究”，在此刻显得如此莽撞和残忍。他自以为是的靠近，不仅没有撬开那道壁垒，反而在对方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又狠狠捅了一刀。

下午的课，江屿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凌锋的位置依旧空着。窗外的天色越来越阴沉，厚重的乌云低低压下来，酝酿着一场更大的暴雨。空气闷热粘稠，让人喘不过气。

最后一节自习课，江屿终于忍不住，借着去洗手间的名义，悄悄走向旧教学楼的方向。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道歉？解释？或者只是确认凌锋是否还在那里？他自己也说不清。

旧教学楼年代久远，平时很少有人来，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灰尘气味。江屿放轻脚步，心跳得厉害。当他走到通往天台的楼梯拐角时，脚步猛地顿住了。

通往天台的那扇沉重铁门虚掩着。

门缝里，飘出极淡的、熟悉的烟草味。

他果然在这里。

江屿屏住呼吸，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无法克制内心的驱使，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扇门。他没有推开，只是透过狭窄的门缝，向内望去。

天台上空旷寂寥，风比下面更大，卷动着沉闷的空气。凌锋背对着门口的方向，坐在冰冷的水泥台阶上，身影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单薄孤寂。

他微微低着头，左手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烟，猩红的火点在昏暗中明明灭灭。右手随意地搭在屈起的膝盖上，手背上，那几道擦伤被随意地贴上了……东西。

江屿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不是什么正规的创可贴。而是被粗暴撕下的、印着卡通小熊图案的……创可贴边缘！

正是他早上放在凌锋桌上的那片！

白色的底衬被撕扯得有些变形，边缘翘起，小熊憨态可掬的笑脸被凌锋指关节的伤痕和干涸的血迹覆盖了一半，显得滑稽又可怜。显然，凌锋只是随手从桌上抓起来，胡乱按在了伤口上，根本不在意是否贴合，是否卫生。

烟灰簌簌落下，有几粒飘落在小熊的图案上，像落下的尘埃。

凌锋只是沉默地抽着烟，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背影透出一种浓重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疲惫和麻木。那枚黑色的耳钉，在他微垂的左耳上，偶尔反射一点微弱的、冰冷的光。

江屿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涩，几乎无法呼吸。

他默默地看着那个背影，看着那片被粗暴利用的创可贴，看着那枚在灰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孤寂的黑色耳钉。所有的探究，所有的好奇，所有的胜负欲，在这一刻都化为了乌有。

只剩下一种清晰的、沉重的认知：他闯入了不该闯入的禁地，看到了不该看到的真实。这片深渊比他想象得更黑暗，更痛苦。

他没有惊动凌锋。

只是无声地后退一步，离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回到教室，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啦声，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水幕。

江屿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听着窗外的暴雨如注。他拉开自己的抽屉，那个小小的药盒静静躺在角落。他伸出手，没有去拿里面的创可贴，而是轻轻抚摸着冰凉的塑料盒盖。

然后，他拿出那张一直贴身存放、被烟灰玷污的草稿纸。上面凌厉的英文笔记和那个嘲讽的简笔小人画依旧清晰。

他拿起笔，在草稿纸下方那片被烟灰污染的空隙处，极其缓慢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个词：

**Ordnung (秩序)**

写完，他看着那个德文单词，又看了看窗外肆虐的暴雨，目光最终落在旁边那张空荡的、属于凌锋的桌面上。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创可贴被拿走时带起的微弱气流。

他轻轻折好草稿纸，重新放回贴近心脏的口袋。这一次，那灼热的温度里，除了固执的探究，似乎还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决心。

暴雨冲刷着世界，也冲刷着少年心中刚刚萌芽的、复杂而坚定的信念。

深渊依旧在那里，冰冷而危险。

但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好奇的窥探者。

他成了那个秘密的共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