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后的清晨，空气里残留着湿重的凉意，阳光艰难地穿透稀薄的云层，在积水的操场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却驱不散昨夜沉淀的冰冷。教室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书本油墨和未干水汽的沉闷味道。

江屿坐在座位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摊开的数学课本，目光却不受控制地瞥向旁边空着的座位。凌锋还没来。桌面上，昨天凌锋随手丢下的那支廉价水笔还躺在原地，笔身沾着一点干涸的暗红——是他手背伤口蹭上的血迹。那个被雨水泡得脏污、边缘卷起的小熊创可贴，连同它代表的狼狈试探，被凌锋撕下后不知扔去了何处，只在江屿的记忆里留下一个刺眼的印记。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那冰冷排斥的余韵。

数学老师抱着一摞批改好的试卷走进教室，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他脸上的表情混合着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昨天的随堂测，题目确实有难度，”老师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全班，“不过，我们班有人考了满分！”

低低的惊呼和议论声瞬间响起。

“谁啊？江屿吗？”
“不可能吧，最后那道题江屿好像也卡了一下……”
“难道是……”

老师没有卖关子，直接念出了那个名字：“凌锋，满分。”

嗡的一声，整个教室炸开了锅！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那个依旧空着的座位，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探究。那个逃课、睡觉、打架、垫底的“校霸”？满分？这简直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荒谬！

“安静！”老师敲了敲讲台，表情严肃起来，“凌锋同学虽然只写了最终答案，没有过程，但答案完全正确。更难得的是，”他拿起一张试卷展示，“他选择的解题思路，非常巧妙，甚至超出了高中教材的范围，用了大学才接触到的空间向量转换技巧，一步到位，简洁至极！”

老师的声音带着由衷的赞叹，目光扫过台下：“这种思维高度和知识储备，不是靠运气能做到的。希望大家能明白，真正的天才，有时就在我们身边，只是被表象掩盖了。”

赞美的话语，此刻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江屿的心里。他的试卷被发下来，鲜红的“98”分印在卷首——一道选择题的失误。在全班同学对凌锋那“惊世骇俗”满分的惊叹和对江屿这个“万年老二”竟然失误的微妙目光中，这分数显得格外刺眼和讽刺。老师那句“被表象掩盖的天才”，更像是在他心口碾过。他成了凌锋用来划清界限、展示鸿沟、证明他江屿“不配”靠近的工具！那无声的智力碾压，通过老师的嘴，被放大成了公开的羞辱。

江屿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他死死盯着卷面上那个失分的选择题，一个他平时绝不会犯的低级错误——在凌锋那冰冷嘲弄的目光扫过他草稿纸的瞬间，他心神失守了。

就在这片嗡嗡的议论和江屿内心翻江倒海之际，教室后门传来一声懒散的“报告”。

凌锋斜倚在门框上，依旧是那副被水汽浸透般的疲惫和冰冷。他无视了所有聚焦在他身上的目光，包括讲台上老师复杂的注视，更无视了旁边座位上传来的、几乎化为实质的锐利视线。他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带着一种漠然的迟缓。

老师皱了皱眉，显然对他迟到且毫无悔意的态度不满，但碍于那惊才绝艳的满分，终究只是沉声道：“回座位坐好，认真听讲。”

凌锋像是没听见，坐下后，习惯性地想趴下，目光却掠过自己搭在桌面上的右手。手背上，昨天那几道擦伤，在雨水浸泡和缺乏处理下，红肿得更厉害了，边缘甚至有些发白、溃烂的迹象。最大的那道伤口上，还残留着一点小熊创可贴顽固的胶痕，黏连着几丝污垢，看着就让人感觉不适和疼痛。他微微蹙了下眉，极快地，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他像是厌恶这提醒他狼狈的伤痕，也厌恶这伤痕可能带来的注视，猛地将右手收回，揣进了裤兜里。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江屿的眼睛。那伤口的恶化程度让他心头一紧，一股夹杂着担忧的焦躁瞬间压过了被公开“羞辱”的难堪。他几乎想立刻拉开抽屉，把那个小小的药盒再次推过去。

可就在这时，凌锋有了新的动作。他左手伸进同样空荡荡的书包，摸索了几下，掏出的不是课本，而是那本硬壳精装、厚得能当凶器的《纯粹理性批判》。他随意地翻开，厚重的书页发出哗啦的声响，在这讲解试卷的课堂上，充满了格格不入的挑衅意味。

老师讲解的声音顿了一下，脸色明显沉了下去。但他似乎强压着火气，没有立刻发作，只是目光锐利地扫过凌锋，继续讲题。

江屿强迫自己收回目光，盯着自己的试卷，试图集中精神听老师分析那道他失误的选择题。然而，旁边翻动书页的声音，像小刷子一样不断刮擦着他的神经。理智告诉他，凌锋在用这种方式隔绝外界，包括他。但那伤口……那红肿溃烂的伤口……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拉开自己的抽屉。药盒就在最上层。他拿出几片新的、没有任何卡通图案的素色创可贴，又抽出一根独立包装的碘伏消毒棉棒。这一次，他没有犹豫，也没有试图递过去。他撕开碘伏棉棒的包装，让棕褐色的消毒液浸润棉头，然后，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精准地按在了凌锋揣在裤兜里的右手手背上——隔着薄薄的校服裤兜布料！

“唔！”凌锋猝不及防，身体猛地一震，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的、带着痛楚的闷哼。

他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瞬间转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般的眼睛死死盯住江屿，里面翻滚着惊愕、暴怒和难以置信！冰冷的伪装被这突兀的袭击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底下压抑的疼痛和汹涌的戾气。

全班同学和讲台上的老师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两人身上。

江屿却像是没看见那杀人的目光。他按着碘伏棉棒的手指隔着布料用力压了压，确保消毒液能渗透进去接触到伤口，同时飞快地将那几片干净的创可贴塞进了凌锋摊开在桌面上的《纯粹理性批判》书页夹缝里。他的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和冷静。

“伤口感染了，会烂得更厉害。”江屿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地送进凌锋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反驳的力度。他没有看凌锋的眼睛，目光落在对方苍白的、因疼痛和愤怒而绷紧的下颌线上，然后迅速收回手，坐正身体，目光重新投向讲台，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袭击”从未发生过。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江屿这胆大包天的举动震住了。连数学老师都忘了讲课，张着嘴，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两个人。

凌锋胸膛剧烈起伏着，揣在裤兜里的右手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碘伏渗入伤口带来的烧灼感。这痛楚如此清晰，如此霸道，蛮横地撕开了他用麻木和冰冷筑起的脆弱屏障。他死死盯着江屿线条冷硬的侧脸，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此刻直视着前方讲台，里面却像是燃着一簇冰封下的火焰，执拗，不屈，甚至带着点……豁出去的疯狂？

他以为他的冰封、他的智力碾压、他弃如敝履的试卷，足以将这个“好学生”彻底推开，推到安全的距离之外。他以为那无声的警告“看，你和我不同，别靠近”已经足够清晰。

可江屿做了什么？

这个他眼中循规蹈矩、一丝不苟、视规则为圭臬的“书呆子”，竟然在全班面前，在老师眼皮底下，用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强行把消毒药水按在了他隐藏的伤口上！还用康德的书当载体，塞给他创可贴！

这不是关心。这更像是一种宣战！一种对他强行划下界限的悍然反击！一种宣告——你越是想推开，想冰封，想展示我们之间的鸿沟，我越是要踏进来，哪怕是用这种让你我都难堪的方式！你的冰冷隔绝，对我无效！

凌锋眼底翻涌的暴怒和戾气，在江屿那近乎平静的侧影和刚才那句冷静的“会烂得更厉害”中，奇异地被堵住了出口。一种陌生的、被强硬闯入领地的无措感，混杂着伤口传来的灼痛，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

那冰封的壁垒，被这带着灼人痛感的碘伏，硬生生烫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他猛地收回目光，不再看江屿。揣在裤兜里的右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更强烈的痛感来压制那伤口的灼烧和心底翻腾的混乱。他低下头，目光落在摊开的书页上，那几片素色的创可贴安静地夹在艰深的德文段落之间，像几个突兀的、却无法忽视的休止符。

讲台上的老师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和严厉：“咳！集中注意力！我们继续看下一题……”

课堂恢复了表面上的秩序，但某种看不见的暗流，已然在两张紧邻的课桌之间汹涌奔腾。那带着消毒水味的灼痛，和书页间沉默的创可贴，成了这场无声交锋里，最鲜明也最暧昧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