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课剩下的时间,像在粘稠的胶水里缓慢爬行。讲台上老师的声音刻意拔高,试图盖过弥漫在教室里的诡异寂静,却显得更加空洞。每一道题目的讲解,都成了背景板,所有人的心神,都若有若无地被那两张紧邻的课桌吸走。
江屿坐得笔直,目光钉在黑板上的公式上,侧脸的线条绷得像拉紧的弓弦。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旁边传来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冰冷辐射。凌锋没有再翻那本厚重的《纯粹理性批判》,书页摊开在桌面,那几片素色的创可贴像几枚异域的符咒,刺眼地嵌在艰深的德文段落之间。他揣在裤兜里的右手一直没有拿出来,整个人像一尊重新冰封的石像,只有偶尔极其细微的、因伤口烧灼带来的肌肉紧绷,泄露着那层冰冷外壳下并非全然的死寂。
下课铃终于响起,尖锐的声音撕裂了窒息的氛围。
“试卷分析就到这里,错题订正明天交。”数学老师几乎是逃也似的宣布下课,抱着教案匆匆离开。教室里的空气这才猛地活泛起来,压抑已久的议论声轰然炸开,目光更是肆无忌惮地在江屿和凌锋之间扫射。
“卧槽!江屿刚才疯了吧?直接上手按?”
“隔着裤子都能闻到碘伏味了……”
“凌锋那眼神,吓死我了,我以为他要当场掀桌子!”
“学霸居然敢惹校霸?为了啥?那道选择题的仇?”
“我看不像……那创可贴还塞书里了……”
江屿对周围的议论置若罔闻。他面无表情地收起自己的试卷,98分的红字依旧刺目,但此刻那点被公开“羞辱”的难堪,已经被一种更强烈的、豁出去的冷静取代。他拉开抽屉,拿出下节课的物理课本,动作平稳,仿佛刚才那个在全班面前悍然“袭击”同桌的人不是他。
就在这时,凌锋动了。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瞬间压过了教室里的议论。他看也没看桌上的书和那几张创可贴,左手抄起空荡荡的书包甩在肩上,右手依旧死死揣在裤兜里,转身就往后门走。动作又快又冷硬,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戾气,所过之处,议论声自动消音,同学们下意识地给他让开一条道。
他像一阵裹挟着寒冰的风,刮过教室,消失在门口,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陈浩从前面跑过来,一屁股坐在凌锋空出来的位置上,脸上写满了“卧槽”和“兄弟你牛逼”。“屿哥!你…你没事吧?刚才吓死我了!凌锋那家伙……”他压低声音,心有余悸地瞟了眼后门方向,“你俩到底怎么回事?他昨天那满分就够邪门的,今天你又……”
“没事。”江屿打断他,声音没什么起伏,目光却落在凌锋摊开的《纯粹理性批判》上。书页间,那几张创可贴安静地躺着。他伸出手,不是去拿创可贴,而是轻轻合上了那本厚重的书,仿佛在替某人整理。
陈浩看着他的动作,眼神更古怪了,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一肚子疑问咽了回去,只嘟囔了一句:“你俩……真行。”
上午最后一节是物理课。
上课铃响前,凌锋踩着点回来了。他额前的碎发似乎更湿了一点,脸色依旧苍白,但那股刚从外面带进来的寒意似乎收敛了些,或者说是被他重新压回了冰层之下。他无视了所有目光,径直走到座位坐下,依旧没碰那本书和创可贴。只是这次,他没有再拿出那本哲学书,也没有趴下睡觉,只是沉默地坐着,眼神空茫地望着前方,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留下一具疲惫的躯壳。
江屿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他。揣在裤兜里的右手依旧没有拿出来,但江屿敏锐地发现,凌锋左手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毫无规律的节奏,快得惊人。那是一种高速思考时下意识的肢体语言,是冰层之下汹涌智力的微澜。
物理老师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姓孙,是学校出了名的“难题狂魔”。他抱着教案走上讲台,没像往常一样直接开讲,而是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
“同学们,最近咱们学的力学综合应用,感觉如何?”他笑眯眯地问。
下面响起一片哀嚎。
“孙老师,饶命啊!上次那道连接体加摩擦力的题我头发都薅掉一把了!”
“感觉身体被掏空……”
“太难了,根本找不到头绪!”
孙老师很满意大家的反应,笑容更盛:“觉得难?那就对了!这说明你们的思维还需要进一步的锤炼和拓展!来,今天我们不讲课,玩点有意思的。”他转身,在黑板上“唰唰唰”写下了一道题目。
题目很长,涉及多个物体(包括斜面、滑轮、弹簧)、变力、临界状态分析,还有极其刁钻的几何约束关系。题目要求最终求一个极小值问题。这已经不是普通的高中物理题,其复杂程度和思维深度,足以放进物理竞赛的复赛。
教室里瞬间一片死寂。刚才还在哀嚎的同学,此刻都像被掐住了脖子,目瞪口呆地看着黑板,眼神里充满了绝望。
“这…这什么玩意儿?”
“我连受力分析图都画不出来……”
“孙老师,您确定这是高中内容?”
孙老师无视了下面的哀鸿遍野,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这道题,是老师我精心设计的‘小甜点’。给你们二十分钟时间思考,可以讨论。二十分钟后,我随机抽人上来讲解思路。解出来的,”他故意顿了顿,环视一圈,“平时分加十分!解不出来的嘛……嘿嘿,这周的物理作业翻倍!”
“啊——!!!” 惨叫声此起彼伏。
压力瞬间如山倒。所有人都顾不上八卦江屿和凌锋了,纷纷拿出草稿纸,抓耳挠腮地开始审题,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沉重的呼吸声。陈浩哭丧着脸,捣了捣江屿:“屿哥,靠你了!这题简直不是人做的!你思路怎么样?”
江屿眉头紧锁。他也在看题,大脑高速运转,尝试构建模型。这题确实超纲得厉害,变量多,约束复杂,尤其那个极小值的求解,需要极强的数学工具和物理直觉。他习惯性地在草稿纸上画着受力图,但几个关键连接点的约束关系始终理不顺,仿佛陷入了一个死循环。他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再次捕捉到了凌锋左手手指的动作。那无意识的高速敲击,节奏似乎发生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变化,在某个节点上,手指的落点变得异常精准,仿佛在虚空里勾勒着某个清晰的模型。
江屿的心脏猛地一跳!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念头瞬间冲上脑海。
他深吸一口气,在孙老师巡视到他们附近时,忽然举起手。
“孙老师。”
全班目光瞬间聚焦过来。连一直放空状态的凌锋,眼睫都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江屿同学,有思路了?”孙老师眼睛一亮,充满期待。
“思路还没有完全清晰,”江屿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目光却像淬了冰的探针,精准地射向旁边的凌锋,“但我有个提议。既然这道题难度很大,不如我们分组对抗?我和凌锋同学一组,其他同学自由组合,看哪一组能最快找到解题方向。这样更能激发思维碰撞。”
“轰——!”
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比刚才宣布凌锋满分时还要轰动!
分组对抗?江屿主动要求和凌锋一组?!而且是当着全班的面?!这简直是在已经火星四溅的油锅里又泼了一瓢滚烫的热油!
所有人都懵了,包括孙老师。他愕然地看着江屿,又看看旁边那个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凌锋,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凌锋猛地转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第一次,带着毫不掩饰的惊愕和瞬间涌起的暴怒,死死钉在江屿脸上!冰封的假面再次被撕开,里面是翻腾的岩浆。他没想到江屿的反击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直接,如此之……不计后果!
这根本不是分组!这是赤裸裸的宣战!是逼宫!江屿在用这种方式,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架到火上烤!逼他在沉默中暴露,或者在全班面前彻底认输!
“江屿!你……”凌锋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磨牙的切齿声,寒气四溢。
江屿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目光,镜片后的眼眸锐利如刀,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那火焰里没有畏惧,只有一种“我就是要撕开你”的决绝。他无视了凌锋几乎要杀人的眼神,再次看向孙老师,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礼貌的催促:“老师,您觉得如何?这样效率更高,也能避免抽签的偶然性。”
孙老师看着两人之间无声却电闪雷鸣的交锋,再看看黑板上那道确实需要点“非常规”刺激才能攻克的难题,眼中精光一闪,竟拍板了:“好!这个提议很有创意!年轻人就该有点竞争精神!江屿,凌锋,你们俩一组!其他同学自由组合,现在开始计时!二十分钟!”
一锤定音!
凌锋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死死盯着江屿,胸膛起伏,揣在裤兜里的右手似乎在剧烈地颤抖,连带着肩膀都绷紧了。他被彻底架在了这里!退?在全班面前示弱,承认自己“不配”和江屿同组解题?这比杀了他还难受!进?那就必须暴露真实的思考过程!
江屿不再看他,直接抽出一张新的草稿纸,推到两人桌子中间,又拿出一支笔,放在纸的中央。他的动作清晰、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邀请——或者说,通牒。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其他小组已经凑在一起,激烈的讨论声嗡嗡响起。只有江屿和凌锋这一桌,陷入了死寂的僵持。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沉重得让人窒息。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偷偷看着这边。
凌锋依旧没有动。他像一座濒临爆发的火山,周身散发着骇人的低气压。汗水沿着他苍白的鬓角滑落,在下颌线汇聚,滴落在桌面上。他盯着那张空白的草稿纸和那支笔,眼神变幻不定,愤怒、挣扎、屈辱……最后,似乎被那滴汗水灼痛,又似乎被江屿那无声的、固执的逼迫逼到了悬崖边缘——
就在时间过去将近十五分钟,连孙老师都开始皱眉,以为这组要放弃时,凌锋动了!
不是拿起笔,而是他的左手!
他猛地将一直揣在裤兜里的右手抽了出来!动作之大,带倒了桌上的笔筒,几支笔稀里哗啦滚落在地。
那只手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手背上,几道擦伤红肿溃烂,伤口边缘翻着不健康的惨白,被碘伏粗暴消毒过的痕迹清晰可见,一片狼藉,狰狞可怖。最大的伤口上,那片脏污的小熊创可贴残留的胶痕,像一道耻辱的烙印。
“嘶……”教室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那伤口的惨状比想象中更触目惊心。
然而,凌锋根本不在意这些目光。他甚至没有看一眼自己惨不忍睹的右手。他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智力,都像被点燃的炸药,轰然倾泻到了那道题上!
他左手一把抓起江屿放在中间的那支笔,速度快得带出残影!笔尖狠狠地戳在草稿纸上,发出“嗤啦”一声刺响!
他没有画受力分析图!没有列繁琐的方程!
他的笔尖以一种近乎癫狂的速度,在纸上飞速游走,写下的不是数字和符号,而是一条条简洁到极致的几何辅助线!几个精准的坐标轴瞬间建立!他用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方式,将复杂的物理模型,直接转化为了一个清晰的空间几何构型!
笔尖在纸面上狂舞,带着一股要将纸张撕裂的狠劲!那些凌乱却蕴含极致美感的线条,仿佛拥有了生命,精准地切割开题目的重重迷雾,直指核心!他甚至在某个关键位置,随手标出了一个代表极小值的希腊字母“λ”,旁边极其潦草地写了一个代表约束条件的矩阵符号!
整个过程,快!准!狠!带着一种碾压一切的、令人窒息的智力风暴!
全班死寂!所有人都看傻了!包括孙老师!他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难以置信地看着凌锋左手那支飞舞的笔。这根本不是高中生的思路!这是高等几何和优化理论在物理模型上的直接降维打击!
江屿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死死盯着纸面上飞速成型的几何构型和那个刺眼的“λ”,血液在瞬间冲上头顶!就是这里!这就是他卡住的关键!凌锋的思路,像一道劈开混沌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脑中阻塞的死结!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凌锋是如何用几何关系巧妙地避开了繁琐的受力分析,直指能量极值的本质!
就在凌锋的笔尖即将完成那个关键约束矩阵的最后一条边线时——
江屿动了!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阻止,而是精准地指向草稿纸上凌锋刚刚画出的、代表某个关键几何约束的一条虚线,声音因为极度的兴奋和某种抓住破绽的尖锐而微微发颤,响彻在落针可闻的教室里:
“这个约束条件!忽略了这个支点的滚动摩擦系数μ!你设定的这个理想无摩擦铰链根本不存在!题目里明确说了‘粗糙接触面’!你的几何模型根基是错的!所以这个λ值根本求不出来!”
笔尖,在距离纸面毫厘之处,骤然停滞!
凌锋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智力倾泻,在这一声尖锐的、精准的、如同手术刀般直刺要害的质疑下,轰然凝固!
他僵在那里,左手还保持着握笔疾书的姿势,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江屿。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翻涌的暴怒和戾气如同退潮般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纯粹的惊愕!一种被彻底看穿、被精准抓住破绽的难以置信!一种……仿佛自己最核心的思维堡垒被对方一箭洞穿的茫然!
他完美的、碾压性的、用来隔绝一切的思路,竟然在最关键的地方,被江屿一眼识破了一个致命的、他因情绪剧烈波动而忽略的基础假设错误!
时间,空间,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只有草稿纸上,那道未完成的、戛然而止的几何图形,和江屿那根笔直地、带着审判意味指向破绽的手指,构成了一幅无声却惊心动魄的画面。
冰封的壁垒,在智力的绝对碰撞和这致命破绽的曝光下,轰然炸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