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被冻结在江屿那根指向破绽的手指上。教室里死寂得可怕,连呼吸声都消失了,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尖锐地划破这令人窒息的凝固。
凌锋僵在那里,左手悬停,笔尖离纸面不过毫厘。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的惊愕如同被冰封的湖面,底下是更汹涌的暗流——被彻底洞穿、被精准狙击核心的难以置信,混杂着一丝狼狈的茫然。他精心构筑的、用来碾压和隔绝的智力堡垒,竟然在最辉煌的冲锋时刻,被江屿一箭射穿了最脆弱的城门!
“粗…粗糙接触面?”一个前排的学霸喃喃出声,打破了死寂,他慌忙低头翻看题目,“天!真的!题目明确写了‘粗糙接触面’!有摩擦系数μ!”
“卧槽!凌锋他……他居然忽略了摩擦力?”
“这模型根基都错了,后面再漂亮也白搭啊!”
“江屿怎么发现的?他一直在看凌锋的草稿?”
“我的妈,这什么神仙打架……”
议论声如同潮水般重新涌起,带着更强烈的震惊和不可思议,目光在草稿纸上那戛然而止的华丽图形和江屿冷静(甚至带着一丝锐利)的侧脸上来回扫射。
讲台上的孙老师猛地吸了一口气,眼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他快步走下讲台,几乎是冲到两人的课桌旁,一把抓起那张承载着智力风暴与致命破绽的草稿纸。
“对!对!摩擦力!μ!”孙老师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手指用力点着凌锋忽略的关键词,又猛地看向江屿,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光芒,“江屿!好!观察力极其敏锐!抓住了最核心的假设错误!没有摩擦力,这个几何模型就是空中楼阁!”他随即又看向凌锋,眼神复杂无比,充满了惊叹和探究,“凌锋同学,你这个思路……太惊人了!直接跳过了所有常规步骤,用空间几何和优化理论构建模型!这根本不是高中范畴!你……”
孙老师的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凌锋紧绷的神经上。忽略摩擦力的低级错误,将他之前那摧枯拉朽般的智力展示,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无法辩驳的笑话!在全班面前,在老师面前,在……江屿面前!
“够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猛地从凌锋喉咙里迸发出来!
他“啪”地一声,将左手中的笔狠狠拍在桌上!塑料笔身瞬间碎裂!碎片四溅!
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得周围同学猛地一缩。
凌锋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狂暴!椅子被他撞得向后滑开,发出刺耳的噪音。他看也没看孙老师,更没看那张让他耻辱的草稿纸,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江屿,里面翻涌着被彻底撕开伪装后的暴戾、羞愤,还有一种近乎毁灭的冲动!
“江屿!你他妈……”他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凌锋要彻底失控,可能会扑向江屿时——
江屿动了!
他比凌锋更快!在凌锋的怒火彻底喷发前,江屿猛地也站了起来,身体甚至微微前倾,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挡在了凌锋和孙老师之间。他面对着孙老师,镜片后的眼神锐利依旧,声音却异常清晰和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孙老师!这道题难度太大,我们组需要私下再深入讨论一下思路!特别是这个摩擦系数的引入对模型根基的影响!现在时间紧迫,请允许我们暂时离场讨论,以免耽误其他同学思考!”
江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教室里的骚动和凌锋即将爆发的低吼。
孙老师愣住了。他看着江屿异常冷静甚至有些强硬的眼神,又瞥了一眼旁边浑身散发着毁灭气息、眼睛死死瞪着江屿后背的凌锋,瞬间明白了什么。这种气氛,这种剑拔弩张的状态,根本不可能再继续所谓的“解题对抗”了。再逼下去,恐怕真要出事!
“呃……好!好!”孙老师反应极快,立刻顺坡下驴,“思路碰撞很重要!你们俩……先去外面走廊冷静讨论一下!注意控制时间!其他同学继续!”
江屿没等孙老师话音落下,更没给凌锋任何反应的机会,一把抓住凌锋的左手手腕!
那只手,刚刚还握着笔在纸上掀起风暴,此刻却冰冷僵硬,甚至在微微颤抖。江屿的指尖清晰地感受到他皮肤下奔涌的狂怒和一种更深层的、冰凉的紧绷。
“走!”江屿的声音短促有力,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命令口吻。他无视了凌锋几乎要将他手骨捏碎的力道,强硬地拽着他,转身就往后门走。动作快得惊人,甚至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蛮劲。
凌锋被他拽得一个趔趄,身体本能地要反抗,但手腕被江屿死死扣住,那力道大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书呆子”该有的力量。他血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江屿的后脑勺,胸腔剧烈起伏,像拉破的风箱,那股毁灭的冲动被这突如其来的拖拽硬生生打断,堵在胸口,憋得他眼前发黑。
在全班惊愕、探究、难以置信的目光洗礼下,江屿就这样强硬地拽着浑身散发着骇人低气压的凌锋,几乎是“拖”着他,快步走出了教室后门。
砰!
教室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嗡嗡的议论和无数道目光。
走廊里空旷安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其他班级的讲课声。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两人。
江屿猛地甩开凌锋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凌锋都踉跄了一下。
“你他妈……”凌锋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他猛地抬头,眼中的暴戾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刀锋刺向江屿。他右手下意识地紧握成拳,手背上狰狞的伤口因为用力而瞬间崩裂,一丝鲜红迅速在溃烂的伤口边缘洇开,刺目惊心。
然而,他所有恶毒的咒骂,在看清江屿此刻表情的瞬间,被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
江屿就站在他面前一步之遥,胸膛也在微微起伏,显然刚才的举动也耗费了他巨大的心力。但让凌锋瞬间失语的,是江屿此刻的眼神。
不再是课堂上那种冷静锐利、带着审判意味的目光。那双向来沉静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尚未褪去的、因智力碰撞而激起的锐利锋芒,有强行压制对方失控的强硬余韵,但更深处,是一种凌锋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近乎灼烧的愤怒!
这愤怒,不是冲他凌锋的智力碾压或冰冷态度,而是……
江屿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凌锋紧握的、正在渗血的右手上!那眼神,锐利得像刀,又沉痛得像被那伤口烫伤!
“凌锋!”江屿的声音很低,却像淬了冰的鞭子,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怒火,狠狠抽打在凌锋的神经上,“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凌锋被这劈头盖脸的怒骂砸懵了,暴戾的气势都为之一滞。
江屿猛地踏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呼吸可闻。他指着凌锋那只惨不忍睹的手,指尖都在微微颤抖:“看看你的手!感染成什么鬼样子了?!还在逞强?!还在用这只手去砸笔?!去握拳头?!你想让它烂掉吗?!还是你觉得,靠自残流点血,就能证明你比我强?就能把我推开?!”
他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一句比一句尖锐,那里面蕴含的愤怒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焦灼,像滚烫的岩浆,冲击着凌锋用冰冷和暴戾筑起的堤坝。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故意忽略那个摩擦力!你就是想用最华丽的方式证明我根本不配质疑你!证明我们之间的差距是鸿沟!证明我的靠近就是自取其辱!”江屿的胸膛剧烈起伏,镜片后的眼睛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你成功了!凌锋!你他妈成功地让我看到了你有多幼稚!多可笑!用这种自毁的方式划界限?你除了把自己弄得更狼狈,还能得到什么?!”
每一句话,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凌锋心口。他那层坚硬的、用以隔绝一切的伪装,在江屿这混合着愤怒、洞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的质问下,被砸得摇摇欲坠。他引以为傲的智力,他用来防御的冰冷,在这一刻,在江屿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幼稚。
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狼狈和失控感席卷了凌锋。他下意识地想后退,想逃离这令他窒息的目光和质问,想重新缩回那冰冷的壳里。
“闭嘴!你懂什么……”他嘶哑地低吼,声音却失去了之前的暴戾,只剩下虚弱的抗拒。
“我是不懂!”江屿猛地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把自己藏起来!不懂你为什么非要活得像个刺猬!不懂你为什么宁愿让伤口烂掉也不肯接受一片创可贴!”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凌锋茫然又狼狈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但凌锋,你给我听清楚!我的好奇心,不是你想推开就能推开的!我的规则,也不是你流点血、发顿疯就能打破的!你想划界限?可以!但别用这种伤害自己的蠢办法!”
他猛地从校服口袋里掏出那个小小的药盒,动作粗暴地打开,拿出碘伏棉棒和新的素色创可贴,不由分说地塞进凌锋僵硬的左手里!
“拿着!”江屿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现在,立刻!跟我去医务室处理你的手!否则,我不介意再‘帮你’一次!就像在教室里那样!你可以试试看!”
凌锋完全僵住了。他低头看着被强行塞进左手的消毒棉棒和创可贴,冰凉的塑料触感却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掌心。他再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清瘦挺拔、却仿佛燃烧着无形火焰的少年。江屿的眼神里没有了课堂上逼他解题时的算计和锐利,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近乎固执的强硬——一种不容他再逃避、不容他再自毁的强硬。
那层坚冰筑成的壁垒,在对方这混杂着愤怒、洞察和……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滚烫的“多管闲事”的冲击下,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碎裂声,轰然坍塌了一角。一种陌生的、巨大的疲惫和无力感,伴随着手背上伤口尖锐的刺痛,瞬间淹没了他。
他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暴戾,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像一个终于被卸下了沉重盔甲的战士,只剩下满身的伤痕和疲惫。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攥住手里那几片小小的创可贴,仿佛那是溺水者抓住的唯一浮木。
江屿看着他瞬间褪去所有攻击性、只剩下茫然和脆弱的模样,心头那团怒火也像是被冰水浇过,只剩下闷闷的痛和一种更深的无力。他不再废话,转身,朝着走廊尽头的医务室方向走去,脚步坚定。
他没有回头,但清晰地听到了身后传来迟疑的、略显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跟了上来。
走廊的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味道。江屿走在前面,脊背挺得笔直,步伐却比平时快了几分。凌锋沉默地跟在后面,距离不远不近,像一道沉默的影子。他左手紧紧攥着碘伏棉棒和创可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右手则下意识地垂在身侧,试图用校服袖子遮掩那狰狞的伤口,却怎么也遮不住边缘渗出的刺目鲜红。
两人一路无话,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敲打着彼此紧绷的神经。
刚拐过一个弯,通往医务室的走廊显得更加僻静。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慢悠悠地拖着地。蓝色的旧工装,花白的头发——是传达室那个老校工。
听到脚步声,老校工慢慢直起腰,转过身。浑浊的目光先是落在走在前面的江屿身上,带着一丝温和的赞许,随即又移向他身后的凌锋。当他的视线触及凌锋那只试图遮掩却依旧露出惨状的右手时,沟壑纵横的脸上,那抹温和瞬间凝固了。
老人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有深切的痛惜,有沉重的了然,还有一种仿佛穿透时光、看到某种熟悉伤痕的悲悯。他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凌锋那只手,然后又缓缓抬起目光,深深地看了凌锋一眼。那眼神,仿佛无声的叹息,又像一种沉重的确认。
凌锋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在被全班注视时,在被孙老师惊叹时,在被江屿质问时,他都能强行维持着那摇摇欲坠的冰冷。但此刻,老校工那无声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像一根尖锐的针,瞬间刺破了他最后一点强撑的伪装。一种深切的狼狈和被看穿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将那只受伤的右手完全藏到了身后!动作仓皇得像一个做错事被抓现行的孩子。
江屿也停下了脚步,敏锐地察觉到了凌锋的僵硬和身后陡然升起的紧绷气息。他回头,看到了老校工那异常复杂的眼神,也看到了凌锋瞬间苍白的脸色和藏手的动作。
老校工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最终停留在江屿脸上,几不可察地微微点了点头。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凌锋藏手的方向,然后默默地转过身,继续慢吞吞地拖地,仿佛刚才那沉重的一瞥从未发生。
但那无声的注视,却像一道冰冷的烙印,留在了这条通往医务室的走廊里,也留在了凌锋骤然崩塌的心防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