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崩解与触碰

医务室的门被江屿推开，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混合着药膏的微涩气息扑面而来。光线比走廊更亮，白惨惨地照着四壁药柜和中间那张铺着白床单的诊床。校医张姐正低头整理着药箱，闻声抬头，看到门口两人时明显愣了一下。

“哟，这是……”她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江屿，最后精准地落在凌锋那只几乎藏在身后、却仍有血痕从校服袖口渗出的右手上，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打架了？”

“不是打架，张姐。”江屿抢先一步，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晰，“物理课模型构建，意外划伤，伤口很深，而且之前没处理好，有点感染了。”他侧身让开，几乎是推着僵硬的凌锋走到诊床前，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

凌锋像个提线木偶，动作迟滞地坐下，右手依旧死死藏在身侧。江屿那番关于“意外”和“模型构建”的谎言，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在他摇摇欲坠的自尊上。刚才走廊里老校工那洞穿一切的目光，已经将他最后一层遮羞布彻底撕碎。此刻，他只想把自己蜷缩起来，藏进阴影里。

“手，拿出来我看看。”张姐戴上橡胶手套，语气不容商量。

凌锋没动，身体绷得像块石头。江屿站在他旁边，看着他低垂的、几乎埋进衣领里的头，颈后线条僵硬，透着一股自毁般的倔强和死寂的灰败。江屿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闷闷地发疼。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直接俯下身，一只手按住凌锋的肩膀，另一只手强硬地、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凌锋死死藏着的右手从身侧拽了出来！

那只手暴露在医务室惨白的灯光下，狰狞得触目惊心。原本只是指关节的破口，因为连日来的漠视和刚才在教室里那失控的一握拳，伤口边缘的皮肤已经翻卷溃烂，红肿发亮，暗红色的血丝混合着淡黄色的组织液不断渗出，甚至能闻到一丝不易察觉的腥腐气。手背和指骨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擦伤和瘀痕，如同被粗暴蹂躏过的废墟。

“我的天！”张姐倒抽一口冷气，表情瞬间凝重，“这怎么搞的？拖了几天了？都烂成这样了！”她立刻转身去拿消毒器械和药水，“小伙子，再晚两天，你这手怕是要废！忍着点，必须彻底清创！”

冰冷的镊子、棉球、刺鼻的消毒药水被摆上托盘。金属器械碰撞发出清脆的、令人心悸的声响。凌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像是被这声音惊扰的困兽，下意识地想抽回手。江屿按在他肩头的手加重了力道，带着一种无声的警告和压制。

“别动。”江屿的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响在凌锋耳畔。

张姐动作麻利，先用碘伏棉球擦拭伤口周围大片的污迹和干涸的血痂。每一次擦拭都牵动溃烂的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凌锋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得死紧，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强迫自己盯着对面药柜上某个模糊的标签，试图将意识抽离这具正承受痛苦的身体。

然而，当张姐拿起沾满双氧水的棉球，精准地按向那翻卷溃烂最深的伤口中心时——

“嘶——！”

凌锋再也控制不住，一声压抑到变调的抽气声从齿缝里挤出，身体猛地一弹！剧烈的、如同被烧红烙铁烫到的剧痛沿着手臂神经直冲大脑，瞬间将他强行构筑的麻木堡垒炸得粉碎！双氧水在伤口深处疯狂地泛起白色的泡沫，滋滋作响，仿佛无数细小的针在同时扎刺、腐蚀。

冷汗瞬间浸湿了他鬓角的头发，脸色惨白如纸。他猛地闭上眼，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碎裂的枯叶。那层冰冷的、用以隔绝所有软弱的外壳，在这剥皮蚀骨般的剧痛下，彻底土崩瓦解。只剩下一个被痛苦攫住的、狼狈不堪的灵魂。

就在这时，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覆在了他紧握成拳、青筋暴起的左手手背上。

那只手带着薄薄的茧，力道很轻，没有试图掰开他紧握的拳头，只是安静地覆盖着，传递着一份微弱的、却无比清晰的暖意和存在感。

是江屿。

凌锋颤抖的身体猛地一滞。那只手覆上来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他的鼻腔和眼眶，几乎要冲破他最后的防线。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将那几乎夺眶而出的湿意逼了回去。他不敢睁眼，怕一睁眼，就会泄露眼底那汹涌的、几乎将他淹没的脆弱和无助。

张姐的镊子夹着棉球，小心地剔除伤口深处嵌着的细小污物和坏死组织。每一次触碰都带来一阵钻心的锐痛。凌锋的身体随着她的动作一下下地抽搐着，每一次都让江屿覆在他左手上的指尖微微收紧。江屿能清晰地感觉到手背皮肤下奔流的血液和肌肉的痉挛，那是一种无声的、濒临极限的忍耐。

时间在清创的煎熬中缓慢爬行。当张姐终于用生理盐水冲掉最后一点泡沫，开始涂抹厚厚的消炎药膏时，那蚀骨的剧痛才稍稍缓解，变成一种持续不断的、沉闷的灼痛。

“好了，最麻烦的清创完成了。”张姐松了口气，动作轻柔了许多，开始用无菌纱布小心地包扎，“小伙子，忍痛能力不错。不过下次记住了，小伤不处理，拖成大麻烦！这几天别碰水，别用力，按时换药！”

凌锋依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微微颤抖。他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被冷汗浸透，嘴唇咬得发白。江屿覆在他左手上的手没有移开，他能感觉到凌锋紧绷的身体正一点点松懈下来，如同绷到极限的弓弦终于失去了拉力，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虚脱。

张姐的动作很快，熟练地将凌锋的手包成了一个略显笨拙的“大白馒头”。她收拾着器械，叮嘱道：“回去好好休息。药我开好了，消炎的、促进伤口愈合的，记得按时吃。”她把几盒药放在旁边的小桌上。

“谢谢张姐。”江屿低声道谢，声音有些干涩。

张姐摆摆手，转身去忙别的了。小小的医务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还有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味和药膏气息。

江屿看着凌锋依旧紧闭的双眼，那副被冷汗浸透、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模样，与平时那个慵懒疏离、甚至暴戾凶狠的凌锋判若两人。他覆在凌锋左手上的手微微动了动，指尖无意识地在他紧绷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仿佛在安抚一只受惊后终于安静下来的猛兽。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像一道电流，瞬间穿透了凌锋濒临麻木的神经。

凌锋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总是带着疏离和玩味的眼眸，此刻却像是被暴风雨洗劫过的天空，只剩下茫然、空洞，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被触碰后惊起的恐慌。他直直地看向江屿，眼神没有焦距，仿佛穿透了他，望向某个未知的虚空。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江屿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看着凌锋眼中那片废墟般的荒芜，看着那深不见底的脆弱，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攫住了他——不是探究，不是好奇，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填满那片荒芜的冲动。

他微微俯身，靠近凌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探询：“凌锋？能走吗？”

凌锋的眼神似乎因为他的靠近而微微晃动了一下，但那片茫然并未散去。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看不见地眨了一下眼。

江屿不再犹豫。他直起身，拿起桌上的药，然后伸出自己的左手，掌心向上，递到凌锋面前。

“手给我。”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意味，如同在教室里强硬地将他拽出来时一样。

凌锋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那只伸到他面前的、干净修长的手上。那手并不宽厚，指节分明，带着薄茧，却莫名地传递出一种稳定的力量感。他那只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右手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刚刚经历过的崩溃。而眼前这只手，像是一根在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绳索。

他所有的抗拒，所有的冰冷，所有的伪装，在那片被剧痛冲刷过的废墟里，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源自本能深处的、对那点微光和暖意的渴求。

凌锋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迟疑的试探，一点点抬了起来。指尖在空中微微颤抖着，仿佛在恐惧着触碰，又无比渴望着靠近。

终于，冰凉的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搭在了江屿温热的掌心。

那一瞬间，江屿清晰地感觉到一股细微的电流顺着两人肌肤相触的地方窜了上来。他下意识地收拢手指，将那几根冰凉颤抖的手指稳稳地、完全地握在了掌心。

凌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却没有抽离。他任由江屿握着他的手，借着他手上传来的力道，慢慢地、有些虚浮地从诊床上站了起来。他的动作僵硬，脚步踉跄，几乎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倚靠在了两人交握的手上。

江屿稳稳地支撑着他，没有言语，只是握着他的手，力道坚定。他转身，带着这个卸下所有盔甲、虚弱不堪的“校霸”，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出医务室。

走廊的光线依旧昏暗。江屿一手提着装药的塑料袋，一手紧紧握着凌锋冰冷的手，引着他走向楼梯的方向。凌锋沉默地跟随着，脚步虚浮，目光低垂，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飘离了躯壳，只剩下这具疲惫的躯壳被那只手牵引着向前。

每一步都走得很慢，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沉重。

当他们终于走到楼梯口，需要下楼时，江屿自然地稍微落后半步，握着凌锋的手微微用力，带着支撑的意味，示意他小心台阶。

就在江屿的手微微调整角度，准备带他下楼的瞬间——

凌锋那只被江屿握在掌心的、冰冷而虚软无力的手，猛地反握住了他！

力道之大，几乎是痉挛般地死死攥紧！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用尽了全身仅存的力气！

江屿猝不及防，被攥得指骨生疼。他惊愕地停下脚步，猛地转头看向凌锋。

凌锋也停下了。他没有看江屿，依旧低垂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和下颚绷紧到极致的线条。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那只反握住江屿的手，更是抖得厉害，冰凉的汗意透过掌心传递过来。

他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从那片茫然和虚脱中挤出一点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破碎不堪，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慌：

“别走……”

那两个字，轻飘飘地落在昏暗的楼梯口，却像两颗沉重的石头，狠狠砸在江屿的心湖上，瞬间掀起了滔天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