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务室那扇门在身后合上，仿佛将刚才那场混杂着消毒水、剧痛与失控的煎熬也一并关在了里面。走廊依旧空旷昏暗，只有安全出口的绿色标识散发着幽微的光。

江屿的手还紧紧握着凌锋的。那只手不再像刚才那样冰冷死寂，掌心传递过来一丝微弱的、属于活人的温湿，但指尖依旧冰凉，并且带着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凌锋几乎将大半的重量都倚靠在这只交握的手上，脚步虚浮，像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童，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踉跄而依赖。

江屿没有催促，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承担着这份重量，握紧他的手，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沿着昏暗的走廊向前走。塑料袋随着步伐发出轻微的窸窣声，里面装着消炎药和未来的希望。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凌锋的状态——那层坚硬的、用以伪装的外壳被医务室的清创手术硬生生剥落，露出里面鲜血淋漓、敏感脆弱的软肉。此刻的凌锋，是全然不设防的，甚至带着一种懵懂的、依附般的顺从。

这种顺从让江屿的心脏像是被浸泡在温热的酸水里，又软又涩。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却能清晰地感知到身边人低垂的头颅，压抑的呼吸，以及那几乎不存在、却又无比沉重的存在感。

刚才在楼梯口，那句破碎的“别走……”依旧在他耳膜上震动，带着令人心悸的份量。

他们就这样沉默地走完了整条走廊，来到楼梯口。下楼显然是个更艰巨的挑战。江屿停下脚步，侧过身，自然而然地想将交握的手换个更稳妥的姿势，以便搀扶他下楼。

就在他手指微微松动的刹那——

凌锋那只一直虚软无力、任由他握着的手，瞬间再次收紧！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用力，甚至带着点惊惶的意味，指甲几乎要掐进江屿的虎口。

江屿吃痛，诧异地转头看他。

凌锋没有看他，依旧低垂着头，碎发遮住了他的表情，只有紧抿的唇线和瞬间再次绷紧的下颌显露出他内心的波澜。他像是被江屿方才那细微的、试图调整的動作惊醒了，从那种全然的依赖和懵懂中猛地挣脱出来，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和……过度依赖。

一种混合着羞耻、惊慌和试图重新武装自己的情绪，如同潮水般迅速淹没了他。

他猛地甩开了江屿的手！

动作突兀而激烈，带着一股恼羞成怒的意味。

掌心骤然失去那份重量和温度，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让江屿的手心感到一阵空落落的凉意。他怔在原地，看着凌锋像是躲避什么瘟疫一样，猛地向旁边跨了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凌锋的身体因为突然发力而晃了一下，受伤的右手下意识想扶住墙壁，却在碰到冰冷墙面的瞬间因疼痛而猛地缩回，倒抽一口冷气，脸色更加苍白。他靠单左手勉强撑住身体，呼吸变得急促，胸膛起伏着，却固执地不肯再看江屿一眼，只留给江屿一个紧绷的、写满了“生人勿近”的侧影。

仿佛刚才那个紧紧抓着他、脆弱地说着“别走”的人，只是一个幻觉。

江屿看着他那副瞬间重新竖起所有尖刺的模样，心里那点温软的酸涩瞬间被一股无名火取代。他简直想掰开这家伙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刚才疼得发抖抓住他的人是谁？现在又摆出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死样子给谁看？

“凌锋，”江屿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明显的嘲讽，“过河拆桥也没你这么快的。”

凌锋的身体僵了一下，依旧没回头，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用不着你管。”

声音嘶哑，却努力想装回平时那副懒散不羁的调调，可惜漏洞百出，只剩下虚张声势的狼狈。

“用不着我管？”江屿气笑了，上前一步，逼视着他那拒绝沟通的侧脸，“刚才在医务室死死抓着我手的是鬼？在楼梯口说‘别走’的也是鬼？现在说用不着我管？”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尖锐，“凌锋，你是不是除了会装，就只会逞强？”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破了凌锋勉强鼓胀起来的气球。

他猛地转过头，眼底泛着红，是被疼痛、羞辱和无力感激出的血丝，那里面翻滚着剧烈的情绪，却死死被压抑着，像即将喷发的火山被强行盖上了盖子。

“对！我就是只会逞强！只会装！”他几乎是用气音低吼出来，因为激动，受伤的手又开始隐隐作痛，让他额角渗出冷汗，“我狼狈！我难看！我像个傻逼一样抓着你不敢松手！你看够了没有？笑够了没有？！现在可以滚了吗？学霸大人？！”

他的话语充满了自暴自弃的攻击性，像一只受伤后疯狂呲牙恐吓敌人的野兽，试图用这种方式赶走所有可能看到的脆弱和窥探。

江屿被他这番话噎得胸口发闷。他看着凌锋通红的眼眶，那里面不仅仅是愤怒，更有一种深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难堪和自我厌弃。这家伙……根本不是在攻击他，而是在攻击那个流露出脆弱的自己。

那股无名火忽然就熄灭了。

江屿沉默了下来。他不再试图用语言去刺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嘲讽，变得深沉难辨。

他的沉默反而让凌锋更加无所适从。预想中的争吵没有发生，对方只是这样沉默地看着他，仿佛看穿了他所有可笑又可悲的伪装。这种沉默比任何言语都让他难以忍受。

凌锋狼狈地转回头，不再看江屿，声音生硬：“……回教室。”说着，他不再依靠江屿，只用一只左手扶着墙壁，极其缓慢地、一步一顿地开始自己下楼。每一步都牵扯着右手的伤，带来细密的疼痛，让他下楼的姿势看起来僵硬又可怜。

江屿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没有再伸手去扶，只是沉默地跟着，目光始终落在那道倔强、虚弱却又挺得笔直的背影上。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凌锋的刺，从来不是为了伤害别人，而是为了困住那个内在的、可能连他自己都无法接受的、真实而柔软的自我。

一路无话。

回到教室时，下午第一节课已经开始了大半。数学老师站在讲台上，看到两人一前一后从后门进来，凌锋手上还缠着显眼的纱布，皱了皱眉，但没多问，只是示意他们赶紧回座位。

全班同学的目光或明或暗地扫过来，带着好奇、探究，甚至一丝幸灾乐祸。凌锋置若罔闻，他脸色依旧苍白，却已经重新挂上了那副惯有的、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慵懒面具，目不斜视地走回自己的座位，重重坐下，然后便趴在桌子上，将头埋进臂弯，隔绝了所有视线。

江屿在他旁边坐下，将装药的塑料袋轻轻塞进凌锋的桌肚。他能听到身边人压抑着的、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课堂还在继续，老师讲着枯燥的三角函数公式。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凌锋趴伏的背上，却暖不透那层紧绷的孤寂。

江屿摊开课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上面似乎还残留着被凌锋死死攥紧时的触感和力度，以及那两声破碎的——“别走”。

还有凌锋甩开他时，那双通红眼底深处的难堪与恐慌。

这个人，像一座被迷雾重重封锁的堡垒，他刚刚侥幸撬开了一丝缝隙，窥见了一点内里的荒芜与伤痕，那堡垒却又如惊弓之鸟般，轰然关紧了所有入口，甚至竖起了更多的尖刺。

接下来的半节课，两人再无交流。凌锋一直维持着趴睡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是真的睡着了，但江屿知道他醒着，那过于僵硬的脊背线条暴露了他。

就在下课铃即将响起的前几分钟，江屿注意到凌锋放在桌下的左手动了一下。他似乎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动作极其隐秘小心。

是那部黑色的手机。

凌锋依旧趴着，脸埋在臂弯里，只有左手在桌肚下方极其缓慢地操作着手机。他在看那条之前收到的短信。

江屿看不见屏幕内容，但他能清晰地看到凌锋的左手指尖，在接触到手机冰冷的屏幕后，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紧接着，他整个趴伏的背部线条变得更加僵硬，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那是一种极力压抑的、源自深处的恐惧和……厌恶。

下课铃骤然响起，刺耳地划破了教室的安静。

同学们开始骚动，收拾书本，喧闹声四起。

凌锋像是被铃声惊动，猛地收起手机，倏地抬起头！

他的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是一种死灰般的白，眼底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惊悸，但很快就被一层更深的、近乎死寂的冰冷覆盖。他看了一眼嘈杂的四周，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抽离。

然后，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他谁也没看，包括身边的江屿，径直朝着教室后门走去，脚步甚至带着一种仓促的、想要逃离什么的急切。

那只缠着厚厚纱布的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随着他的动作晃动着，像是一个残酷的提醒。

江屿坐在座位上，看着他那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涌动的学生人群里。

他微微皱起眉，手指下意识地收紧。

那条短信……到底是什么内容？

那个刚刚在医务室里崩溃脆弱、在楼梯口抓住他求救的人，为什么在看到短信后，会露出那种仿佛坠入冰窟的眼神？甚至顾不上手上的伤和虚弱的身体，也要立刻逃离？

迷雾似乎更浓了。

而一种莫名的、强烈的预感，让江屿的心脏缓缓沉了下去。

他有一种直觉，凌锋正在独自走向一个更深、更黑暗的漩涡。

而这一次，他还会只是站在原地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