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烟的滤嘴在凌锋苍白的唇间微微颤动,像一面脆弱又挑衅的白旗。他左手摸索着口袋,眼神空洞地落在江屿脸上,唇边那抹刻意的笑弧冰冷而僵硬,仿佛一具被无形丝线操纵的提线木偶。
“啪嗒。”
金属打火机清脆的开盖声在天台的风里格外刺耳。幽蓝的火苗跳跃出来,映在凌锋深不见底的眼瞳中,却点不亮一丝暖意。
就在火苗即将舔舐上烟卷的瞬间——
一只修长、带着薄茧的手,快如闪电般伸了过来!
不是抢夺打火机,也不是打掉香烟。
江屿的指尖精准地捏住了那截悬在凌锋唇外的、尚未点燃的烟身!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动作快得凌锋甚至没反应过来,指间一空,那根香烟已经被江屿抽走。
风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
凌锋维持着低头点烟的姿势,左手还举着幽蓝火苗的打火机,整个人僵在原地。他缓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眼中那层空洞冰冷的面具终于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下面翻涌的错愕和被冒犯的暴戾。
“你他妈……”嘶哑的声音刚挤出喉咙。
“闭嘴。”江屿的声音比他更冷,更沉。他看也没看凌锋瞬间阴沉到极致的脸,两根手指捏着那根被夺下的香烟,当着凌锋的面,拇指用力一碾!
脆弱的烟卷瞬间从中折断,干燥的烟丝簌簌落下,被风卷走,消失在天台边缘。
江屿松开手指,任由两截残骸掉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抬脚,用鞋底干脆利落地碾了上去,彻底将其化为齑粉。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眼,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刺向凌锋。
“想抽?”江屿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凌锋紧绷的神经上,“等你那只烂手能自己点火,等你脑子里那点可怜的自毁倾向被狗吃了,再来跟我谈你的‘不良嗜好’。”他的话语刻薄得惊人,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后的锋利,完全撕破了平日清冷疏离的学霸表象。“现在?你连火都点不着,拿什么跟我横?”
凌锋的瞳孔骤然收缩!江屿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他最不堪、最狼狈的痛处——那只无法掌控的伤手,那被电话瞬间打回原形的脆弱,那只能用尖刺和烟雾来掩盖的失控感!
被看穿的羞耻和被粗暴干预的暴怒瞬间点燃了他眼底压抑的火山!
“江屿!!”凌锋猛地扔掉打火机,金属外壳撞击水泥地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凶兽,仅凭一只完好的左手,带着骇人的气势,狠狠朝着江屿的衣领抓去!动作又快又狠,带着破风声,完全不像一个刚经历过清创剧痛的人。
江屿没有躲。
他甚至没有后退半步。
就在凌锋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校服衣领的刹那,江屿更快地出手了!他左手闪电般抬起,不是格挡,而是精准地扣住了凌锋抓来的左手手腕!同时,一直提在右手的那个装药的塑料袋被他随意地往旁边地上一扔。
“砰。”药盒落地的闷响。
与此同时,江屿的右手已经探出,目标明确——直指凌锋耳垂上那枚在阳光下反射着幽暗光泽的黑色耳钉!
这个动作完全出乎凌锋的意料!他所有的怒火和攻击都集中在前方,根本没想到江屿会突然袭向他视为某种精神象征的耳钉!
一种源自本能的、远比被触碰伤口更强烈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凌锋!他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某种不容侵犯的禁地被悍然闯入!他几乎是嘶吼出声,不顾一切地猛地侧头躲闪,同时被江屿扣住的左手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疯狂地挣扎扭动,试图挣脱钳制去护住耳朵!
“滚开!别碰它!”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惊怒和恐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江屿扣着他手腕的手指如同铁钳,纹丝不动。凌锋的剧烈挣扎让两人身体瞬间紧贴在一起,扭打般撞向旁边冰冷粗糙的水泥围栏!江屿的后背重重撞在围栏上,闷哼一声,但他扣着凌锋手腕的力道丝毫未松,反而借着撞击的力道,将凌锋死死压制在围栏和自己身体之间!
两人的距离近得呼吸可闻。凌锋被迫仰着头,颈项拉出脆弱的弧线,那只受伤的右手因为剧烈的动作牵扯到伤口,剧痛让他额角瞬间渗出冷汗,脸色更加惨白。他死死瞪着近在咫尺的江屿,眼中是燃烧的怒火和深不见底的恐慌,像一头被利刃抵住咽喉的猛兽。
江屿的右手,就悬停在他耳侧几厘米的地方,指尖几乎能感受到凌锋耳垂散发的微热和因为激动而急速的脉搏跳动。那枚黑色的耳钉近在咫尺,幽暗的材质在如此近的距离下,似乎能看到内里细微的、仿佛星辰碎屑般的暗芒。
江屿没有真的去碰那枚耳钉。他的右手就那样悬停着,指尖微微蜷曲,形成一个无声的威慑。他的胸膛也因为刚才的剧烈动作而起伏,气息喷在凌锋的额角。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凌锋眼中那片燃烧着惊怒的深渊,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地砸下:
“凌锋,看清楚。”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穿透凌锋的怒火和恐慌。
“看看你自己!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除了用拳头砸东西,用烟麻痹自己,用这副鬼样子吓唬人,你还会什么?!”
“连碰一下都让你怕成这样,你他妈到底在守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槌,狠狠敲在凌锋摇摇欲坠的心防上。他死死咬着牙,下唇被咬得渗出血丝,口腔里弥漫开铁锈般的腥甜。江屿的目光太锐利,太具有穿透性,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剖开,让他无所遁形。那种被彻底看穿的羞耻感和无力感,比手上的伤口更让他痛楚。
“你懂什么……”凌锋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绝望的嘶哑,眼神却倔强地不肯移开,“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我是不懂!”江屿猛地打断他,扣着他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两人的身体在围栏上挤压得更紧。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凌锋胸膛下那颗心脏在疯狂地跳动,撞击着他的肋骨。“我不懂你那个爹到底给你套了多少层枷锁!不懂这枚破耳钉对你意味着什么!更不懂你非要把自己活成一个浑身是刺的怪物到底图什么!”
他喘了口气,目光死死钉在凌锋苍白的脸上,声音陡然压低,却带着更重的分量,如同宣告:
“但我告诉你,凌锋。从你那天在楼梯口抓住我的手开始,你这堆烂事,我就管定了!”
“你可以继续当你的刺猬,用你的伤、你的烟、你的拳头把我推开一百次!一千次!”
“但第一百零一次,第一千零一次,我还会站在这儿!”
“我倒要看看,是你身上的刺先磨平,还是我的耐心先耗尽!”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空旷的天台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彻底碾碎了凌锋最后的防御。他眼中的怒火和惊怒如同被狂风席卷的残烛,瞬间熄灭,只剩下巨大的、无法消化的震惊和茫然。他呆呆地看着江屿近在咫尺的脸,看着那双镜片后燃烧着执着火焰的眼睛,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书呆子”同桌。
一股强烈的酸涩毫无预兆地冲上鼻梁,眼眶瞬间滚烫。凌锋猛地低下头,将额头重重抵在江屿同样剧烈起伏的胸膛上,试图用这个动作掩盖自己即将崩溃的情绪。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被强行撕开外壳后、暴露在冰冷空气中的巨大无助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微弱到极点的贪恋。
江屿能清晰地感觉到抵在自己胸口的头颅的重量,感觉到那细微的颤抖。他扣着凌锋手腕的手指,力道终于缓缓松开,却没有完全撤离,只是虚虚地圈着。悬在凌锋耳侧的右手,也慢慢地垂落下来。
空气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以及天台呼啸而过的风声。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凌锋抵在江屿胸口的额头才微微动了一下,传来一声闷闷的、带着浓重鼻音的低语,破碎得几乎被风吹散:
“……手疼。”
江屿身体微微一僵。这不再是挑衅,不再是嘲讽,更像是一种变相的……服软?或者说,是废墟里伸出的一根求救的枯枝。
他沉默了几秒,才低声道:“……知道疼,下次就别犯蠢。”语气依旧硬邦邦的,却没了之前的锋利。
他松开圈着凌锋手腕的左手,弯腰,从地上捡起那个被扔在一边的塑料袋。塑料袋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他翻找了一下,拿出那盒消炎药和一包新的创可贴。
凌锋依旧低着头,靠在围栏上,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他的眼睛。只有微微起伏的肩膀和那只无力垂在身侧、包裹着厚厚纱布的右手,显露出他的存在。
江屿撕开创可贴的包装,动作有些笨拙。他捏着一片素色的创可贴,犹豫了一下,目光落在凌锋那只受伤的右手上。厚实的纱布包裹着,根本无处可贴。
他的视线缓缓上移,落在凌锋低垂的侧脸上。阳光勾勒出他高挺却苍白的鼻梁线条,还有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江屿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凌锋的左边额角——靠近发际线的位置,有一道非常浅淡的、几乎被碎发遮盖住的旧疤痕,颜色很淡,像是很久以前留下的。
鬼使神差地,江屿抬起手,指尖捏着那片小小的创可贴,朝着那道旧疤痕的位置,轻轻地、试探性地贴了上去。
微凉的触感贴上皮肤,凌锋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受惊般倏地抬起头!
动作太猛,他的额头差点撞上江屿的下巴。
两人视线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
凌锋眼中还残留着未褪尽的茫然和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惊悸,像森林里被突然惊扰的鹿。江屿则保持着抬手贴创可贴的姿势,指尖还停留在凌锋的额角,动作有些僵硬,镜片后的眼神里也掠过一丝被抓包般的窘迫和……不易察觉的紧张。
空气再次凝固。
就在这时——
“嗡……嗡……”
凌锋口袋里,那部黑色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这一次,不是电话,是短信。
屏幕上冰冷的白光映亮了凌锋瞬间恢复阴鸷的眼底。他几乎是立刻别开脸,避开了江屿停留在额角的手指,也避开了那道探究的视线。他飞快地掏出手机,拇指解锁屏幕。
屏幕上只有一行简短得令人窒息的字,来自那个没有备注的号码:
【放学,后巷。没有下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