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的冷光映着凌锋骤然收缩的瞳孔，屏幕上那行字像淬毒的冰针，扎进他刚被江屿搅得天翻地覆的心湖。他几乎是本能地一把攥紧了手机，指关节用力到泛白，迅速将它塞回裤兜，仿佛那是个会咬人的活物。脸上的茫然和那点不易察觉的脆弱瞬间被一层更冷硬、更熟悉的戾气覆盖，他猛地直起身，试图从江屿和围栏构成的狭小空间里挣脱出去。
“让开。”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眼神却刻意避开了江屿的审视。
江屿的手还悬在半空，指尖残留着凌锋额角皮肤微凉的触感。他没有退让半步，反而向前逼近了一步，刚才凌锋瞬间的反应——那种深入骨髓的惊惧和试图掩藏的暴戾——像一簇冰冷的火焰，点燃了他心底更深的探究与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保护欲。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凌锋塞手机时指尖的微颤，那不是愤怒，更像是……一种被扼住喉咙的窒息感。
“谁找你？”江屿的声音压得很低，像绷紧的弓弦，目光锐利如刀，紧紧锁住凌锋试图闪躲的眼睛，“那条短信，是谁发的？”他刚才瞥到了那个没有备注的号码，以及屏幕上那极其短暂的、带着血腥味的“后巷”两个字。
凌锋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凶光毕露，像被逼到绝境的狼：“江屿！我的事，你他妈少管！滚开！”他仅剩的左手再次狠狠推向江屿的胸口，力道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凶狠。
这一次，江屿没有硬抗。他顺势侧身让开了些许空间，凌锋立刻像一尾急于逃离网罗的鱼，踉跄着从他身侧擦过，脚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径直冲向天台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凌锋！”江屿在他身后厉声喝道。
凌锋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铁门被他粗暴地拉开，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后的阴影里。
江屿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看着那扇还在微微晃动的铁门。天台的风卷起地上那点被碾碎的烟末残骸，打着旋儿飞远。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片小小的、还带着包装纸的创可贴，又想起凌锋额角那道浅淡的旧疤，以及他塞手机时指关节用力到发白的模样。
那声“手疼”的低语，带着浓重鼻音的破碎感，还在耳边回荡。那不仅仅是指生理的伤口。
一种强烈的直觉攫住了江屿的心脏，比任何逻辑推理都更清晰：凌锋要去的地方，绝对不是什么好地方。那条短信，是催命符。他不能让他一个人去。
他不再犹豫，弯腰一把抓起地上的塑料袋，转身，大步流星地追了上去。
旧校区后巷，是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堆积的废弃桌椅散发着潮湿的霉味，斑驳的墙面上涂鸦着粗俗的字眼，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年的灰尘和隐约的尿臊气。这里安静得诡异，与远处操场的喧闹形成鲜明对比。
凌锋背靠着冰冷的砖墙，微微喘息着，额角渗出的冷汗和之前的虚汗混在一起，让他看起来更加狼狈。右手伤处的剧痛一波波袭来，提醒着他此刻的虚弱。但他站得很直，下颌绷紧，眼神是淬了冰的刀子，冷冷地盯着前方。
三个人影堵在巷口，彻底封死了出路。为首的是个穿着花哨铆钉皮夹克的黄毛，嘴角叼着半截烟，眼神轻佻又带着狠劲，正是之前被凌锋收拾过的“花豹”。他身边两个跟班，一个矮壮敦实，一个瘦高个眼神阴鸷，都抱着胳膊，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孤立无援的凌锋。
“哟，锋哥，架子不小嘛，还得豹哥亲自‘请’？”黄毛花豹吐掉烟头，用脚尖碾了碾，阴阳怪气地开口，“手怎么了？挂彩了？啧啧，这可不像是传说中‘一打五’的凌锋啊。”
凌锋没说话，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眼睛扫过他们三人，左手垂在身侧，指尖微微蜷曲。
“少他妈废话！”花豹旁边的矮壮跟班不耐烦地吼了一嗓子，“上次的账还没跟你算！哥几个今天特意‘关照’你来了！听说你最近跟个书呆子混得挺近？怎么，装好学生装上瘾了？”
“装你妈！”凌锋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嘶哑，像砂纸摩擦，“要打就打，废什么话！”他强撑着挺直脊背，但失血和疼痛带来的虚弱感无法完全掩饰，脸色在巷子昏暗的光线下白得吓人。他心知肚明，以自己现在的状态，对付这三个早有准备的混混，胜算渺茫。那只受伤的右手，此刻就是最大的累赘和破绽。
花豹狞笑一声，显然也看出了凌锋的外强中干：“打？当然要打！不过嘛……”他慢悠悠地从后腰抽出一根甩棍，啪地一声甩开，金属棍身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寒光，“这次得让锋哥好好‘享受享受’，给你长长记性！”
话音未落，矮壮跟班已经按捺不住，低吼一声，像头蛮牛般率先冲了过来，硕大的拳头带着风声，直捣凌锋的面门！目标就是他苍白的脸！
凌锋瞳孔一缩，左脚猛地蹬地，身体极限地向右侧闪避。拳头擦着他的脸颊呼啸而过，刮起的劲风刺得皮肤生疼。然而，就在他重心右移、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的瞬间，那个一直没吭声的瘦高个阴鸷男动了！他像条毒蛇，悄无声息地滑步上前，目标极其阴毒——正是凌锋无力垂落的、包裹着厚厚纱布的右手！他的脚狠辣地朝着凌锋的右手腕踹去！
角度刁钻，时机狠毒！凌锋刚刚闪开正面一拳，身体正处于一个极其别扭的发力姿势，根本来不及再做出有效格挡！眼看那只伤手就要被狠狠踹中，一旦落实，剧痛和二次伤害足以让他瞬间失去战斗力！
千钧一发之际！
“呜——呜——呜——！！！”
一阵尖锐刺耳、足以撕裂耳膜的消防警报声毫无征兆地、疯狂地在狭窄的后巷里炸响！
声音巨大、突兀、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穿透力，瞬间打破了巷子里凝滞的杀机！
矮壮跟班挥出的拳头僵在半空，瘦高个阴鸷男踹出的脚也下意识地顿了一下，连为首的花豹都惊愕地扭头看向声音来源——巷子深处，一个废弃消防栓箱旁边！
就在这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高分贝噪音震得心神一滞、动作迟滞的零点几秒！
一道清瘦的身影如同猎豹般从巷子另一侧的杂物堆后猛地窜出！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是江屿！
他根本没有冲向战团中心，而是在所有人注意力被警报声吸引的刹那，目标明确地扑向了花豹脚下那个被随意丢弃的、半满的黑色垃圾桶！他双手抓住桶沿，腰腹核心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借着冲刺的惯性，猛地将整个沉重的垃圾桶朝着花豹和他身边两人中间的位置狠狠掀了过去！
“哗啦——哐当！！！”
腐烂的果皮、黏腻的塑料袋、沾满污渍的废纸、散发着馊味的残羹冷炙……各种肮脏的垃圾如同天女散花般，铺天盖地、劈头盖脸地朝着花豹三人兜头砸下！巨大的冲击力和污秽物的视觉嗅觉双重打击，让三人瞬间懵了，手忙脚乱地格挡、后退、发出恶心的咒骂！
“操！什么东西！”
“妈的！呕——！”
“谁？！找死！”
混乱！绝对的混乱！
就在这垃圾倾泻、敌人阵脚大乱的完美瞬间，江屿没有丝毫停顿！他看都没看那三个被垃圾糊了一身、狼狈不堪的混混，脚下发力，像一道离弦的箭，径直冲向被逼在墙角的凌锋！
“走！”江屿冲到凌锋身边，一把抓住他完好的左臂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声音短促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的眼神锐利如电，快速扫过凌锋苍白的脸和包裹着纱布的右手，确认他还能行动。
凌锋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从警报声响起，到垃圾雨倾盆，再到江屿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在他面前抓住他的手臂，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不可思议！他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本能地顺着江屿的拉扯，踉跄着跟着他跑了起来！
“妈的！是那个书呆子！别让他们跑了！”花豹第一个从垃圾的恶心攻击中反应过来，抹了一把脸上的烂菜叶，气急败坏地咆哮着，挥舞着甩棍就要追。
矮壮跟班和瘦高个也怒吼着，拨开身上的污秽，凶神恶煞地追来！
江屿拉着凌锋，朝着巷子深处、远离主出口的方向狂奔！那里堆着更多杂物，地形更复杂。凌锋右手无法用力，奔跑的姿态有些踉跄，速度明显受限，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甩棍破空的声音仿佛就在脑后！
“分开！堵住他们！”花豹在后面狂吼。
矮壮跟班立刻加速，试图从侧面包抄！眼看就要超过他们，堵在前面的杂物堆前！
就在矮壮跟班狞笑着伸手要抓江屿肩膀的刹那——
江屿猛地刹住脚步！同时用力将凌锋往自己身后一拽！他的右手如同变魔术般，不知何时已经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巴掌大的、不起眼的黑色喷雾罐！罐体上没有任何标签！
在矮壮跟班惊愕的目光中，江屿拇指猛地按下顶部的按钮，手臂稳定而迅捷地对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部，狠狠一喷！
“嗤——！！！”
一股极其辛辣、带着强烈刺激性气味的白色气雾瞬间喷涌而出，精准地笼罩了矮壮跟班的整张脸！
“啊——！！！我的眼睛！！！”凄厉到变调的惨嚎瞬间划破后巷！矮壮跟班如同被滚油泼面，双手死死捂住眼睛，涕泪横流，痛苦地蜷缩倒地，疯狂地打滚哀嚎，“眼睛！我看不见了！烧死我了！啊啊啊！”
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反击和同伴凄惨的下场，让后面紧追的花豹和瘦高个硬生生刹住了脚步！两人惊骇地看着在地上痛苦翻滚、惨叫不止的同伙，又看向那个手里握着“凶器”、眼神冷得像冰的学霸，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那是什么鬼东西？！
江屿没有丝毫停留，一手紧握着那罐“特制防狼喷雾”，另一只手再次用力抓住凌锋的手臂，声音冷冽如刀：“走！”他拉着还在震惊中没完全回神的凌锋，毫不犹豫地冲进了旁边一个堆满破桌椅的狭窄岔道，身影迅速消失在杂物的阴影里。
花豹和瘦高个看着同伴的惨状，又看看那幽深未知、堆满障碍的岔道，听着里面传来的急促脚步声远去，两人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了惊疑和恐惧。追？谁知道那书呆子手里还有什么要命的玩意儿？不追？今天这脸丢大了！
“妈的……妈的！”花豹气得狠狠一脚踹在旁边的破桌子上，木屑纷飞，“凌锋！还有那个阴险的书呆子！老子记住你们了！”
远离后巷的喧嚣，教学楼后方一个几乎无人使用的工具房背后。这里堆着一些废弃的体育器材，相对僻静。
江屿拉着凌锋冲到这里，猛地停下脚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刚才那一连串的爆发和奔逃，消耗了他巨大的体力。
凌锋更是狼狈，后背重重撞在墙上，牵扯到右手的伤口，痛得他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又白了几分，额头上全是冷汗。他靠着墙滑坐下去，大口喘息，眼神却死死地盯着站在他面前的江屿，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震惊、茫然、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强行撕裂伪装后的狼狈。
工具房角落的阴影笼罩着两人，只有远处操场隐约的喧闹声传来。
江屿也喘匀了气，他看都没看坐在地上的凌锋，径直蹲下身，一把抓过刚才一直没松手的那个塑料袋，动作有些粗暴地翻找起来。塑料袋摩擦发出哗啦的响声。他找到了那盒消炎药，又撕开一包新的创可贴。
他捏着一片创可贴，视线落在凌锋身上。凌锋的左手手背上，不知是刚才在杂物堆里剐蹭的，还是被花豹他们推搡时弄的，赫然多了一道新鲜的血痕，虽然不深，但细长的伤口正缓缓渗出血珠，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江屿撕开创可贴的保护膜，动作依旧带着点生硬。他伸出手，没有问，也没有看凌锋的表情，目标明确地朝着凌锋左手背上那道新鲜的血痕贴去。
凌锋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似乎想缩回手，但最终只是僵硬地停在原地，任由那只带着薄茧的手靠近。
冰凉的药棉触碰到火辣辣的伤口，带来一丝奇异的刺痛和缓解感。江屿的手指很稳，仔细地将那片小小的创可贴覆盖在伤口上，边缘按压服帖。
他做得专注，仿佛在处理一道复杂的数学题。凌锋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左手背上那片突兀的、印着卡通小熊图案的创可贴。白色的底，幼稚的小熊咧着嘴傻笑，和他此刻满身的戾气、狼狈，还有这阴暗的角落，形成了荒诞到极点的对比。
一片死寂。
过了很久，久到工具房角落里一只蜘蛛都快织完了半张网，凌锋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般的自嘲，抬起头，看向依旧蹲在自己面前、脸上没什么表情的江屿。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声音沙哑得厉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呵……创可贴战士？”他晃了晃贴着卡通小熊的左手，眼神复杂地锁住江屿，“江大学霸，你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惊喜’？” 那罐威力惊人的喷雾，那精准到可怕的时机把握，那冷静到残酷的反击……这真的是他认识的那个只会埋头做题的书呆子？
江屿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依旧，却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什么。他没有回答凌锋的问题，只是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地上的凌锋，然后将那盒消炎药和剩下的创可贴，连同塑料袋，一起丢进了凌锋的怀里。
“拿着。”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却少了之前天台上那种针锋相对的锋利，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手，还有额头，”他目光扫过凌锋额角那道浅疤的位置，那里还残留着一点创可贴撕掉后的胶痕，“自己处理。”
说完，他不再看凌锋，转身，朝着有光亮的地方走去，清瘦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工具房的转角。
凌锋怀里抱着那个廉价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廉价的消炎药和印着卡通图案的创可贴。他低头，看着左手背上那只傻笑的小熊，又想起江屿喷倒矮壮跟班时那冰冷决绝的眼神，还有他最后那句“自己处理”……
工具房背后的阴影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粗重的呼吸声。他看着自己贴着卡通创可贴的手，良久，另一只包裹着厚厚纱布的右手，缓缓地、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迟疑，轻轻地、极其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那枚黑色的耳钉。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仿佛带着遥远时空里一丝微弱的暖意。
他靠着冰冷的墙，闭上了眼睛，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创可贴战士……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个荒谬又贴切的称呼，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复杂的弧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