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的喧嚣像一层隔音的幕布,凌锋背靠冰冷的瓷砖墙,掌心被揉烂的创可贴残骸和崭新的纸笔硌在裤兜里,像揣着两颗滚烫的炭。江屿最后那句“数据……我那份上有”如同冰冷的回音,在脑海里反复撞击,撞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不是怜悯,是程序化的施舍,是居高临下的通知。这比任何拳头都更让他感到一种被剥光的羞耻。
他猛地直起身,不再靠着墙。眼底那丝茫然被强行压回深处,取而代之的是更沉、更冷的阴鸷。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数据,尤其不需要江屿的。他要撕破那张永远平静无波的脸,看看底下到底藏着什么。
午休的铃声刺耳地响起。凌锋没有去食堂,反而折回了几乎无人的教室。他走到江屿的座位前——干净得近乎刻板,书本码放得像用尺子量过,笔袋拉链严丝合缝。只有桌角,放着一本摊开的《物理竞赛精讲》。
凌锋的目光落在上面,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拉开自己的椅子坐下,动作牵扯到右手的伤,眉头蹙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专注取代。他没用江屿给的那支笔,而是用左手从自己抽屉深处摸出一本边缘磨损的硬皮笔记本,翻到空白页。
没有犹豫,他左手执笔,笔尖悬停在纸面,略一停顿,随即落下。线条不再是平日刻意为之的潦草敷衍,而是带着一种冷硬、锐利的流畅。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空旷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一个复杂的函数图像在他笔下迅速成形。不是高中课本里的正弦余弦,而是带着奇异扭曲和尖点的曲线,旁边是几行简洁却充满攻击性的推导符号。这是他在一本高等数学分析书上看到的,涉及变分法和非标准分析的概念,远超高中甚至大学普通课程的范畴。他故意在推导中埋下了一个极其隐晦的陷阱,一个需要极强空间想象力和对符号本质深刻理解才能发现的逻辑跳跃。
画完最后一笔,他放下笔,审视着自己的作品。线条冷峻,符号尖锐,像一张精心编织的、带着倒刺的网。他想象着江屿看到它时可能露出的表情——是困惑?是惊讶?还是终于撕下那层平静面具的恼怒?
一丝近乎残忍的快意掠过心头。他撕下这张纸,没有署名,只是对折再对折,然后,带着一种隐秘的挑衅,将它轻轻压在了江屿那本摊开的《物理竞赛精讲》下面。纸张的边缘,故意露出一角,像无声的宣战。
做完这一切,他像什么都没发生,起身离开教室。右手伤处的钝痛提醒着他下午的课,但他毫不在意,径直走向旧教学楼的天台。那里有风,有死寂,还有能暂时麻痹神经的尼古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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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第一节是自习课。
江屿踩着点回到座位,习惯性地先整理了一下自己桌面的书本。当他的手指触碰到《物理竞赛精讲》时,立刻察觉到了下面异常的厚度和硬度。
他动作顿住,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教室后排几个男生在低声嬉笑,前排几个女生在讨论题目,没人注意这边。他不动声色地抽出那张被对折的纸。
展开。
冰冷、锐利、充满挑衅意味的图形和符号瞬间撞入眼帘。线条的走势带着一种近乎暴力的美感,推导过程简洁得残忍,直指一个复杂函数在某奇异点的性质。江屿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他认出了这张图背后蕴含的领域深度。这绝不是凌锋平时伪装学渣时能画出的东西。这是赤裸裸的展示,是来自那个“真实凌锋”的、带着倒刺的邀请函。
更让江屿心惊的是,他几乎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被精心隐藏的逻辑陷阱。那不是一个随意的错误,而是一个针对特定思维模式的、极具欺骗性的诱饵。它像一个冰冷的钩子,悬在那里,等着人上钩。
一股强烈的探究欲混合着被挑衅的冷意瞬间涌上心头。他几乎能想象出凌锋画下这张图时的表情——嘴角挂着那丝熟悉的、玩味的、却又冰冷的弧度。
江屿没有立刻动笔。他摘下细框眼镜,用衣角仔细擦了擦镜片,仿佛要擦掉眼前这突如其来的迷雾。重新戴上眼镜后,他的目光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但深处却燃起了一簇专注的火焰。他拿出自己的草稿本,翻到新的一页,没有用凌锋留下的那张纸。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捏紧了笔杆。他没有直接跳入那个函数陷阱,而是先在草稿本上飞快地画出了几个辅助性的坐标变换示意图,试图从几何直观上理解那个奇异点的结构。笔尖在纸上快速移动,发出急促的沙沙声。他偶尔会停下来,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桌面,那是他陷入深度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然而,那个逻辑陷阱像一道无形的墙。他尝试了几种不同的切入角度,都感觉被一层模糊的屏障阻隔着。推导似乎合理,结论却隐隐透着一股荒谬。汗水不知不觉浸湿了他额角细碎的鬓发。
他需要更强大的工具。一个念头闪过。
江屿抬眼迅速扫视了一下讲台。值班老师正低头批改作业。他不动声色地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一台银灰色、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超薄本。开机,输入密码。桌面干净得只有几个基础图标和一个不起眼的黑色齿轮状图标——那是他自己编写的多线程计算环境内核。
双击齿轮图标。屏幕瞬间暗了一下,随即亮起,复杂的命令行界面如同瀑布般刷过,最终稳定在一个深蓝色的、布满网格线和动态数据流的界面。这才是他的“战场”。
他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敲击声密集而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屏幕上,凌锋留下的函数图像被精确地导入,在三维坐标系中旋转、放大。江屿调出符号计算模块,输入凌锋的推导过程。一行行冰冷的代码指令取代了纸笔,高速演算着每一步的逻辑。
屏幕上,代表推导路径的光点沿着预设的逻辑线快速前进。然而,就在即将抵达那个陷阱节点时,光点突然剧烈闪烁,路径线在某个点诡异地扭曲、分叉,最终指向两个截然不同、且都明显荒谬的结果!一个巨大的红色警告框弹出:“逻辑冲突!路径存在不可约简歧义!”
找到了!
江屿嘴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如鹰隼。他暂停了程序,双手离开键盘,身体微微后靠。他没有立刻去修正那个陷阱,目光反而落在了屏幕上那个被程序高亮标记出的、导致逻辑崩塌的微小符号上。
那不是一个错误,而是一个极其精妙的“误导”。它利用了特定符号在多重映射下的模糊性,在关键处制造了一个逻辑上的“视错觉”。设计这个陷阱的人,不仅数学功底深厚,更可怕的是,他对思维陷阱的构造有着近乎艺术般的掌控力。这绝对是对手精心设计的挑战。
凌锋……
这个名字在江屿心头重重落下。他再次看向那张压在物理书下的纸,那冰冷锐利的线条仿佛带着主人的体温和挑衅。他不再犹豫,重新俯身,双手回到键盘上,指尖带着前所未有的力度敲击下去。
他绕开了陷阱,没有选择直接修正那个误导符号(那会显得像是被对手牵着鼻子走),而是另辟蹊径,从变分原理的底层公理出发,重新构建了一条更基础、更直接、也更具有毁灭性的证明路径!屏幕上的光点沿着这条全新的路径高速推进,势如破竹,精准地绕过了所有歧路,最终,以一个极其简洁、却又无可辩驳的结论,轰然击碎了原命题的核心支撑点!
推导完成。
屏幕定格在最终简洁有力的结论上。江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他摘下眼镜,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角。一种棋逢对手的、混杂着兴奋和冰冷的战栗感沿着脊椎蔓延。
他保存好程序推导过程,然后,在凌锋那张挑衅的纸上,空白处,用自己那支笔,写下了那个最终结论。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胜利者的姿态,只有一个冰冷的、正确的答案。字迹工整,力透纸背。
做完这一切,他合上电脑,将那张写着结论的纸,原封不动地塞回了《物理竞赛精讲》下面,让它继续压着凌锋的“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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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凌锋右手有伤,自然免修。他独自回到教室,脚步很轻。
教室空无一人。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户斜斜地洒进来,给桌椅镀上一层暖色的边。他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江屿的座位。
《物理竞赛精讲》还摊在原位。他走过去,心脏在胸腔里不自觉地加速跳动。他抽出自己那张“战书”。
展开。
冰冷锐利的图形依旧,但旁边空白的区域,多了一行字。
不是长篇大论的批驳,也不是沾沾自喜的修正。只有一个简洁的、冰冷的、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的数学符号和结论——一个他推导中预设的核心支撑点被彻底否定的结论!
凌锋的呼吸猛地一窒。他死死盯着那行字,每一个笔画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精准地扎进他预设的逻辑陷阱中心,然后将其彻底引爆!
江屿不仅看穿了他的陷阱,甚至没有在他预设的战场纠缠,而是直接绕开,从更高的维度给了他致命一击!这份洞察力和解题方式……冰冷、高效、充满碾压性的智慧!
一股巨大的挫败感混合着更强烈的、被彻底点燃的战意瞬间席卷全身。他捏着纸张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手背上那道被粗暴撕开创可贴的伤口隐隐作痛。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江屿半开的抽屉。里面东西不多,摆放得一如既往的整齐:几本竞赛书、笔袋、一个备用眼镜盒……而在最外侧,靠近抽屉边缘的地方,静静地躺着一团东西。
一团被揉得皱巴巴、边缘还带着一丝干涸褐色的……印着卡通小熊图案的创可贴残骸。
正是他中午在化学实验后,在羞愤交加下撕下来揉烂扔掉的那一个!
它怎么会在这里?还被这样……珍而重之地收在抽屉里?
凌锋整个人僵在原地,像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所有的怒火、挫败、算计,在这一刻被一种更汹涌、更混乱的情绪瞬间冲垮。
江屿捡了它?
为什么?
那个永远冷静、永远用数据和逻辑说话、仿佛没有人类情感的“创可贴战士”……他捡了这团代表着自己狼狈和失控的垃圾?
夕阳的光线在移动,那团小小的、皱巴巴的创可贴残骸在抽屉的阴影里,却仿佛散发着灼人的温度。凌锋感到耳根无法控制地开始发烫,心跳声在寂静的教室里震耳欲聋。他猛地别开视线,像被烫到一样,慌乱地将自己那张被“击溃”的纸胡乱塞进口袋,转身几乎是逃离了座位。
他靠在教室后门冰冷的墙壁上,胸膛剧烈起伏。右手伤口的疼痛似乎都感觉不到了,只有左耳垂上那枚冰凉的耳钉,在夕阳下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光。
他下意识地伸手,用指尖紧紧捏住了那枚耳钉。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却丝毫无法平息心底翻腾的惊涛骇浪。
江屿……你到底想干什么?
走廊尽头,那个佝偻着背的老校工,推着他那辆吱呀作响的清洁车,慢悠悠地再次经过。浑浊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靠在门边、脸色变幻不定的凌锋,又缓缓移开,消失在楼梯拐角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