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后门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校服渗入脊背，凌锋却觉得浑身血液都在逆流奔涌，耳膜里充斥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他死死捏着口袋里那张被江屿用一行字就钉死在逻辑十字架上的纸，边缘硌着掌心，却远不及抽屉里那团皱巴巴的创可贴残骸带来的灼烫感更尖锐。

他捡了它。

那个永远一丝不苟、仿佛活在真空无菌实验室里的江屿，那个用数据和公式构建世界、连递个创可贴都像在完成实验步骤的“创可贴战士”，弯腰捡起了他狼狈撕下、带着血污和屈辱印记的垃圾。还把它收在抽屉里，像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藏品！

为什么？

凌锋的思维像被扔进滚筒洗衣机，剧烈地翻滚、碰撞，却理不出一个清晰的线头。是羞辱？是某种变态的收集癖？还是……另一种他不敢深想的可能？这个念头刚冒头，就像一根烧红的针扎进神经，让他猛地甩头，耳垂上的黑色耳钉划过一道冰冷的弧光。他下意识地再次攥紧那枚小小的金属，冰凉的触感试图压制心底翻腾的、带着恐慌的燥热。

走廊尽头，老校工推着那辆吱呀作响的清洁车，慢悠悠地再次晃过。浑浊的目光像粘稠的液体，又一次不轻不重地扫过靠在门边、脸色变幻不定的凌锋，尤其在少年紧捏着耳钉的指尖停留了一瞬，才缓缓移开，消失在楼梯拐角的阴影里，留下一片沉沉的死寂。

凌锋几乎是逃回了天台。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下方隐约传来的操场喧闹。风立刻卷着初秋的凉意扑面而来，吹得他额前的碎发凌乱飞舞，却吹不散心头的惊涛骇浪。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围栏，缓缓滑坐在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纸。

夕阳只剩下最后一点余烬，在天际线挣扎。他展开纸，江屿那行力透纸背的结论在昏暗中依旧清晰锐利，像一道宣告他彻底失败的判决书。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他精心编织的陷阱，在对方眼中不过是个需要绕开的小水洼。那份冰冷高效的智慧，带着绝对的碾压感。

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脚踝，向上蔓延。他烦躁地摸向口袋里的烟盒，金属外壳冰凉。可指尖刚碰到烟盒边缘，脑海中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抽屉里那团印着卡通小熊的、带着血渍的创可贴残骸。

“操！”他低咒一声，猛地抽回手，仿佛那烟盒也沾上了某种让他心慌的气息。他放弃了点烟的冲动，只是将头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手指用力插进发根，试图用疼痛驱散脑子里混乱的画面。

晚自习的铃声刺破黄昏的宁静，像一把冰冷的剪刀剪断了凌锋混乱的思绪。他深吸了几口带着凉意的空气，勉强压下翻腾的心绪，起身，拍掉校服裤子上的灰尘，脸上重新挂上那副惯有的、带着点漫不经心戾气的面具，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和紧绷。

他踩着铃声的尾巴走进教室。喧闹的课间刚刚结束，空气里还残留着打闹的余温。他的目光几乎是立刻锁定了靠窗的那个位置。

江屿已经坐在那里。他微微低着头，侧脸在日光灯下显得有些过分白皙，细框眼镜的镜片反射着冷光，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他似乎正在整理自己的抽屉，动作一如既往的慢条斯理、一丝不苟。

凌锋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强作镇定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眼角余光却死死黏在江屿的动作上。

他看到江屿的手指在抽屉里停顿了一下，指尖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然后那几根修长的手指极其迅速地蜷缩了一下，几乎是有些慌乱地将抽屉外侧的一个笔袋往里推了推，恰好挡住了某个角落。那个动作快得几乎像是错觉，但凌锋看得分明——江屿在遮挡！遮挡那个放着他丢弃创可贴的角落！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荒谬和被窥破秘密般的心悸猛地攫住了凌锋。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死死盯住自己摊开的、一片空白的数学练习册。可江屿那瞬间的慌乱，像烙印一样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江屿整理好抽屉，轻轻关上，动作恢复了惯常的平稳。他坐直身体，拿起笔，翻开面前的物理竞赛习题集，姿态专注，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措从未发生。

凌锋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握着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笔尖悬在练习册上方，迟迟落不下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旁边人身上传来的、那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带着一点干净的皂角味和书卷的冷冽。这气息此刻却像有形的丝线，缠绕着他，让他心烦意乱。

他猛地侧过头，目光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探究和一丝被压抑的烦躁，直直刺向江屿。

“喂。”

江屿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笔尖在草稿纸上留下一个微小的墨点。但他没有立刻抬头，只是微微偏过脸，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地迎上凌锋带着刺的视线，像是在询问“有事？”。

“那道题，”凌锋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挑衅的沙哑，他指了指自己摊在桌角的那张皱巴巴的“战书”，“你怎么绕过去的？用那个破电脑？”他刻意加重了“破电脑”三个字，试图找回一点主动权。

江屿的目光扫过那张纸，又回到凌锋脸上，眼神平静得像深潭。“基础公理，变分法。”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没什么起伏，简洁到吝啬，“你的陷阱，很精巧，但冗余。”

“冗余？”凌锋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瞬间拔高了一度，引得前排几个同学疑惑地回头张望。他立刻意识到失态，狠狠剜了那几个同学一眼，迫使他们缩回头去。他压低声音，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你管那叫冗余？那叫艺术！懂不懂？”

江屿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果然如此”的了然。他没有再争辩，只是淡淡地吐出一句：“解决问题，最优路径即可。”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凌锋放在桌面上、指关节擦伤明显（创可贴被撕掉后更显狼狈）的右手，补充道：“就像处理伤口，清洁、覆盖、避免二次伤害，比研究创可贴上的卡通图案更有意义。”

“创可贴”三个字像一枚精准投下的炸弹，在凌锋耳边轰然炸响！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脸颊和耳根无法控制地发起烧来，连带着左耳垂那枚冰凉的耳钉都似乎开始发烫。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手背的伤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此刻被当面戳破隐秘的羞耻感来得猛烈。他像一只被彻底激怒又无处遁形的困兽，凶狠地瞪着江屿，胸膛剧烈起伏，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江屿的眼神太平静了，平静得近乎残忍，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客观事实。

就在这时，一个微微佝偻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教室后门口。老校工端着一个掉了漆的搪瓷水杯，浑浊的目光慢悠悠地扫过整个教室，最终落在了后排角落里那两个无声对峙的少年身上。他的视线在凌锋爆红的耳根和紧握的拳头上停留了一瞬，又在江屿平静无波的侧脸上掠过，苍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慢吞吞地喝了一口杯子里浑浊的茶水，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噜声。

这轻微的声响打破了角落凝固般的窒息感。

江屿率先收回了目光，仿佛刚才那场关于“冗余艺术”和“创可贴意义”的短暂交锋从未发生。他重新低下头，笔尖落在习题集上，流畅地演算起来，沙沙的写字声规律而冷漠。

凌锋却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紧绷的脊背颓然松懈下来。他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被指甲掐出了几个深红的月牙印。他垂眼看着自己右手手背上那道刺目的伤痕，再想到抽屉深处那团被对方珍而重之（或仅仅是“收集”？）的创可贴残骸，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混乱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粘稠的沥青，瞬间将他吞没。

讲台上，老师已经开始讲解新的内容，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嗡嗡作响，却一个字也钻不进凌锋的耳朵。他像个抽离了灵魂的木偶，僵硬地坐在那里，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

他输了。输得彻彻底底。不仅在数学的战场上被对方一剑封喉，连他以为藏得最深的狼狈角落，也被对方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姿态，轻易地掀开、审视、甚至“归档”。

江屿……你到底，是什么做的？

凌锋闭上眼，天台的风似乎又吹了过来，带着刺骨的凉意，却吹不散心底那片越积越厚的迷雾。而教室后门，老校工的身影不知何时又消失了，只留下空荡荡的门框，像一个沉默的、洞悉一切的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