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凝固，风声骤停。
凌锋的视线死死钉在江屿手中那个崭新的、印着蠢萌小熊的创可贴上。那抹鲜亮的黄色在昏暗的天台光线下刺眼得荒谬，像一把钥匙，蛮横地捅进他所有防御的锁芯，搅得天翻地覆。他忘了呼吸，忘了愤怒，忘了工具间里老校工弄出的窸窣声响，也忘了自己那只悬在半空、指节还在渗血的手。世界坍缩成眼前这一方寸之地，只剩下江屿那双摘掉眼镜后、过分清晰也过分直接的琥珀色眼眸。
那双眼睛里没有嘲讽，没有施舍，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专注，像对待一道需要精确求解的难题。
江屿没有等凌锋反应。他撕开创可贴独立包装的动作精准利落，塑料薄膜发出细微的“嘶啦”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向前又迈了小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凌锋能看清他微微颤动的眼睫。
“手。”江屿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像在课堂上提醒同桌注意公式符号。
凌锋的身体比意识更快地服从了命令。那只带着新鲜血痕和旧伤的手，僵硬地、几乎是带着投降意味地垂落下来，摊开在两人之间冰冷的空气里。这个动作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屈辱的暴露。他别开脸，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目光死死钉在远处城市模糊的光晕上，耳根却无法控制地烧了起来。他不敢看江屿，更不敢看自己的手——那上面凝结着他失控的狼狈和此刻无法理解的驯服。
江屿的指尖微凉，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气息，轻轻托住了凌锋的手腕下方。他的动作很稳，没有丝毫犹豫，仿佛正在进行的不是处理一个暴躁校霸的伤口，而是操作一台精密的实验仪器。他先用创可贴包装里附带的酒精棉片，仔细地擦拭掉凌锋指关节上混合着水泥灰和血丝的污迹。棉片接触破皮的瞬间，凌锋的肌肉猛地绷紧，喉咙里溢出一声压抑的抽气，但他死死咬住下唇，没让更多声音泄出。
江屿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眸飞快地扫了凌锋一眼。那眼神依旧平静，但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东西，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微弱涟漪。他没有说话，只是手上的力道放得更轻，擦拭的动作近乎一种小心翼翼的描摹。
酒精的刺痛过后，是创可贴微凉的覆盖感。江屿将印着小熊图案的敷料中心精准地对准最大的那处擦伤，然后沿着指关节的弧度，将两翼的胶布仔细、平整地贴好。他的指尖偶尔会不经意地擦过凌锋手背的皮肤，那触感带着轻微的电流，让凌锋的心跳彻底失序。
整个过程沉默得可怕。只有夜风在两人之间穿梭，吹动江屿额前的碎发，也拂过凌锋滚烫的耳廓。工具间里，老校工翻找东西的窸窣声变得清晰起来，像某种背景音。
创可贴贴好了。那只蠢笨的小熊正好覆盖在凌锋的指节上，憨态可掬，与凌锋此刻浑身散发的阴鸷和狼狈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凝固在伤口之上，像一个封印，也像一个宣告。
江屿松开手，退后了半步。他没有立刻戴上眼镜，那双清亮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就那么看着凌锋，仿佛在等待一个计算结果。
凌锋猛地抽回手，像被烙铁烫到。他飞快地将那只贴着卡通小熊的手藏到身后，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罪证。羞耻感后知后觉地汹涌反扑，几乎将他淹没。他喉咙发紧，想说什么——是怒吼，是质问，还是别的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刚才那短暂的、近乎温驯的配合，此刻回想起来像一场荒诞的梦。
“为什么？” 他终于挤出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目光却像钉子一样钉在江屿脸上，“为什么捡那个？为什么…又是这个？” 他的视线扫过江屿胸前的口袋，那里装着被摘下的眼镜，也装着那个被他撕烂的创可贴残骸的答案。
江屿没有立刻回答。他抬手，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取出那副细框眼镜，重新架回鼻梁上。镜片瞬间隔绝了他眼中大部分情绪，重新筑起那堵冷静疏离的高墙。做完这一切，他才迎上凌锋逼视的目光，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听不出波澜：
“观察样本需要妥善保存。损坏的，需要替换。”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实验室守则，仿佛在解释为什么要把打碎的试管清理干净，再换上一支新的。
“观察样本？”凌锋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的笑话，一股邪火猛地又窜了上来，烧得他理智全无，“你他妈把我当什么？你那些破题？还是你解剖台上的青蛙？！”
江屿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微光，遮住了他眼底可能闪过的任何情绪。“变量复杂，无法归类。”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扫过凌锋藏在身后的手，“但失控的变量，会造成不可预测的污染和…额外损耗。” 他的视线意有所指地扫过凌锋贴着创可贴的手，又飘向水泥围栏上那点新鲜的血迹。
“额外损耗？”凌锋被这冷冰冰的术语彻底激怒，那点刚被创可贴压下去的暴躁又蠢蠢欲动，“老子的事不用你管！少他妈在这假惺惺！”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试图用音量掩盖内心的兵荒马乱。
江屿却不再看他，仿佛刚才的对话已经结束。他的目光转向那扇洞开的工具间铁门，里面老校工翻找东西的声音似乎更清晰了些，像是在拖拽什么沉重的物件。
就在这时，工具间里的窸窣声突然停了。
老校工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里并没有推着他那辆清洁车。昏黄的光线下，他手里似乎抱着一个四四方方、蒙着厚厚灰尘的旧铁皮盒子，盒子不大，边角有些锈蚀。
他浑浊的目光慢悠悠地扫过门口两个对峙的少年，在凌锋那只下意识又攥紧、贴着卡通创可贴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又在江屿平静的脸上掠过。苍老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咕噜声，像是叹息，又像是老旧风箱的抽动。
他没有走向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也没有说话。他只是抱着那个旧铁盒，颤巍巍地挪动着步子，从两人旁边经过，走向通往楼下的防火门。经过凌锋身边时，凌锋似乎闻到了一股极淡的、混合着灰尘和陈旧纸张的、难以形容的气味。
老校工的身影消失在防火门后，沉重的门扇缓缓合拢，隔绝了楼下微弱的光线，也带走了那点异样的气息。天台重新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呼啸的风。
那突兀的插曲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凌锋刚燃起的怒火，也打断了他酝酿中的爆发。他看着重新关上的防火门，又看看旁边似乎对老校工出现毫不意外的江屿，一种更深的、被蒙在鼓里的烦躁感涌了上来。
“他……”凌锋皱着眉，目光追随着老校工消失的方向，刚想开口质问江屿是否知道些什么。
江屿却打断了他，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带着一种结束话题的决断：“晚自习还有二十分钟结束。” 他看了一眼腕上朴素的手表，那动作标准得像在核对实验时间。“你该回去了。伤口，”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凌锋藏起的手上，“避免二次受力。”
说完，他不再看凌锋一眼，转身，径直走向楼梯口。脚步平稳，背影挺直，仿佛刚才在天台发生的一切，从激烈的对峙到沉默的包扎，都只是晚自习间隙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凌锋僵在原地，像被遗弃在风暴后的废墟里。夜风吹得他校服外套猎猎作响，右手指节上，那只卡通小熊隔着薄薄的敷料，似乎还残留着江屿指尖微凉的触感。工具间里老校工翻出的旧铁盒，江屿那番关于“变量”和“损耗”的冰冷话语，还有父亲那条如同毒蛇般蛰伏在口袋里的短信……无数线索和情绪在脑中疯狂冲撞，找不到出口。
他低头，看着手背上那个愚蠢的小熊图案，第一次感到一种彻头彻尾的茫然。他输了。输得莫名其妙，输得一塌糊涂。不仅输掉了精心设计的智力陷阱，连带着，似乎有什么更重要的东西，也在那个印着小熊的创可贴下，被悄然瓦解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紧闭的防火门，又看了看空荡荡的工具间门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个旧铁盒带来的、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然后，他像一具被抽掉发条的木偶，拖着沉重的步子，也走向了楼梯口。背影消失在门后，只剩下天台的风，兀自呼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