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的灯光惨白,凌锋盯着指节上那只愚蠢的小熊创可贴,仿佛那是江屿贴在他灵魂上的标签。
他刻意将解题步骤写得混乱不堪,笔尖却泄露了真正的思路。
直到物理竞赛报名表出现,江屿眼睁睁看着凌锋在众目睽睽下解出超纲题——那个他研究了整晚的难题。
变量失控了。江屿引以为傲的理性第一次被彻底击穿。
而凌锋塞进他手中的旧铁盒,散发着陈旧纸张和尘埃的气息,像一枚即将引爆的炸弹。
晚自习的灯光惨白如霜,均匀地泼洒在课桌和书本上,却驱不散凌锋心头的阴霾。他趴在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右手却下意识地蜷缩在桌肚的阴影里。指节上,那只印着卡通小熊的黄色创可贴,像个烙印,顽固地散发着存在感,每一次无意识的屈伸,都带来细微的摩擦感,提醒着他天台上的狼狈与那个“变量”的荒谬定义。
他烦躁地用左手转着笔,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戳点,留下一个个深陷的墨点。视线却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飘向身旁。
江屿坐得笔直,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石膏像。细框眼镜稳稳架在鼻梁上,镜片后的目光专注地落在摊开的物理竞赛辅导书上,手中的笔在演算纸上流畅地移动,发出规律的沙沙声。他的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过分冷静,仿佛刚才天台上的对峙、包扎、冰冷术语的交锋,都不过是凌锋一场混乱的臆想。
“观察样本?额外损耗?” 凌锋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一股无名火又在胸腔里闷闷地烧起来。江屿那副公事公办、将他归类为“复杂变量”的态度,比直接的厌恶更让他难以忍受。至少厌恶是真实的情绪,而这种冰冷的审视,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实验室里等待解剖的标本。
他猛地收回视线,强迫自己看向眼前的数学题。一道复杂的立体几何证明题,图形扭曲缠绕。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宣泄,抓起笔,开始在草稿纸上狂乱地书写。笔尖划破纸张,字迹潦草得几乎难以辨认,解题步骤被他刻意拆解得支离破碎,甚至故意引入错误的辅助线。他要写一份垃圾答案,一份配得上“学渣”身份的垃圾答案。
然而,当思路本能地滑向那条最简洁、最优雅的证明路径时,他的笔尖却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数学直觉,像呼吸一样自然。他烦躁地“啧”了一声,手腕用力,故意将那条清晰的思路在纸上扭成一个丑陋的、错误的岔路,粗暴地覆盖掉那瞬间的理性闪光。笔尖划过,留下一个深深的凹痕。
写完最后一个胡编乱造的结论,他狠狠把笔拍在桌上,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闷响。
旁边的江屿,笔尖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没有抬头,视线依旧停留在自己的物理题上,但镜片后的目光似乎微微偏移了一瞬,扫过凌锋那团狂乱涂鸦般的草稿纸。他的唇角,似乎抿得更紧了些。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张力,像绷紧的弦。
就在这时,教室前门被推开。班主任李老师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沓崭新的表格,脸上带着一丝惯常的、略显疲惫的温和笑意。
“同学们,占用大家几分钟时间。”李老师清了清嗓子,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回荡,“一年一度的全国高中生物理竞赛下个月开始报名了。我们学校历来重视这个比赛,是冲击顶尖高校自招的重要筹码。”
他扬了扬手中的表格:“这是报名表,有意向的同学,特别是物理成绩突出的同学,可以来我这里领取一份。要求嘛,”他顿了顿,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一圈,“基础扎实是肯定的,更重要的是要有钻研难题的精神和潜力。报名截止到后天放学前。”
李老师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瞬间激起了细微的涟漪。前排几个物理拔尖的学生,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互相交换着兴奋的眼神。后排一些对物理兴趣浓厚的,也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神情。
李老师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了江屿的方向。江屿是年级公认的“学神”,理科全优,物理更是强项,是冲击奖项的重点种子。
然而,李老师的目光似乎也在凌锋身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像是探究,又像是一种深埋的、近乎荒谬的期待。快得让凌锋几乎以为是错觉。
江屿没有任何犹豫,在李老师话音落下的几秒后,便站起身,步履平稳地走向讲台。他脊背挺直,目标明确,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他接过李老师递来的报名表,微微颔首,全程没有多余的表情和话语,平静得理所当然。
就在江屿拿着报名表转身走回座位的瞬间,一个略显尖细、带着刻意夸张的声音从后排响起。
“哟,江大学神出马,这奖牌不是十拿九稳了嘛!” 是张超,一个成绩中上但尤其热衷八卦、喜欢用夸张言语博取注意力的男生。他笑嘻嘻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附近几排的同学都听见,“不过李老师,您也别光盯着尖子生啊,给咱后进生也看看题目,万一有隐藏的黑马呢?比如……凌哥?”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促狭地投向凌锋的方向,带着明显的起哄意味。
教室里瞬间安静了几分,不少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凌锋身上,夹杂着好奇、玩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张超旁边的几个男生也跟着低低地哄笑起来。
凌锋依旧趴在桌上,脸埋在臂弯里,仿佛睡着了一般,对张超的挑衅充耳不闻。只是那只蜷在桌肚里的右手,指节上贴着创可贴的位置,微微动了一下。
李老师皱了皱眉,显然对张超这种扰乱课堂秩序的行为有些不满,但似乎又觉得这是个机会。他看了一眼毫无反应的凌锋,目光转向江屿:“江屿,既然你报名了,正好,我这里有道题,算是给报名同学的一个小热身,也给大家感受一下竞赛题的难度和思路。”
他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快速书写起来。题目很长,涉及复杂的电磁场叠加和粒子在复合场中的运动分析,条件繁多,变量关系错综复杂。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题目写完,李老师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灰:“这道题综合性比较强,是往年的一道经典难题变形。有兴趣的同学可以思考一下,能解出多少是多少,重点是理解思路。”
不少学生抬头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条件和图形,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发出低低的吸气声。这难度,远超平时的练习。
江屿的视线早已牢牢锁定了黑板。他推了推眼镜,眼神锐利如刀,迅速捕捉着每一个关键信息。几乎是题目写完的瞬间,他手中的笔已经在演算纸上快速移动起来,进入了一种高度专注的“解题模式”。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些符号、公式和物理图景。这是他熟悉的战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响起的、因为思路受阻而发出的轻微叹息或烦躁的翻书声。江屿的眉头微微蹙起,这道题的复杂程度确实超出预期,几个场叠加的边界条件和粒子轨迹的转折点需要极其精细的分析。他尝试建立了几次方程,但都在某个环节卡住,不得不重新审视条件。
就在江屿又一次陷入思考僵局,笔尖停在纸上某处,大脑飞速运转却找不到突破口时——
“嗤。”
一声极轻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意味的嗤笑,从旁边响起。
声音不大,但在只有笔尖摩擦声的教室里,却像一滴水落入了滚油。
江屿的思路瞬间被打断。他猛地转头,镜片后的目光第一次带着毫不掩饰的锐利和一丝被打扰的愠怒,射向声音的来源——他的同桌。
凌锋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不再趴着。他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校服拉链依旧敞开着,露出里面黑色的T恤领口。他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随意地搁在桌面上,指节上那只黄色小熊创可贴显得异常扎眼。他根本没看江屿,而是歪着头,用一种近乎轻蔑的眼神,斜睨着黑板上那道让众人皱眉的难题。嘴角勾起的弧度,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嘲讽。
“就这?” 凌锋的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慵懒和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教室的寂静,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把粒子初始速度矢量分解到两个正交场方向,分别计算各自场中的匀速圆周运动周期和半径,再找出两个运动的公共周期点,叠加位移矢量就是轨迹拐点。边界条件用磁场区域的几何约束列不等式,电场强度变化率积分求粒子在加速区的时间……很难?”
他的语速并不快,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点评味道,像是在点评一道粗制滥造的练习题。但他吐出的每一个步骤名词,都精准地切中了这道题的核心要害,甚至直接给出了最本质的解题骨架!他所描述的思路,正是江屿在繁复的演算中试图逼近却尚未完全抓住的那条清晰主线!
整个教室死寂一片。连李老师都忘了维持秩序,目瞪口呆地看着凌锋。
张超张大了嘴巴,脸上的嬉笑彻底僵住,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其他学生更是满脸的难以置信,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这个公认的、考试垫底的校霸学渣……他在说什么?他……他懂?
江屿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握着笔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笔尖在演算纸上戳出了一个深深的墨点,墨水迅速晕染开一小片,污了之前演算的半个方程。一股强烈的寒意,混合着一种被彻底看穿、被无情碾压的窒息感,从脊椎一路窜上头顶,让他头皮发麻。
他猛地转头看向凌锋,镜片后的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一种被冒犯的怒意而微微收缩。这是他引以为傲的领域!是他用无数个日夜、无数道难题构筑起的堡垒!而凌锋,这个他定义为“复杂变量”、“额外损耗”的存在,竟然用如此随意、如此精准的方式,将他苦苦思索尚未完全厘清的思路,像撕开一张废纸般轻易地剖开、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冷静?分析?变量理论?在这一刻,江屿苦心维持的理性高墙,被凌锋这轻飘飘的几句话,轰然击穿,碎成了齑粉!一股前所未有的失控感攫住了他,那感觉甚至比被凌锋掐住脖子时更让他恐慌。这不是物理层面的压制,这是对他整个认知体系和掌控感的彻底颠覆!
凌锋似乎很满意这种效果。他嘴角那抹嘲讽的笑意加深了,带着一种恶劣的快意。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拖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没有看任何人,插在裤兜里的手掏了出来。
在江屿如同实质的、冰冷愤怒的目光注视下,在所有人惊愕呆滞的视线聚焦中,凌锋走到了江屿的课桌旁。
他没有看江屿的脸,目光似乎落在江屿面前那本摊开的物理竞赛辅导书上,又似乎什么都没看。然后,那只贴着卡通小熊创可贴的手,随意地伸了过来。
不是报名表,也不是笔。
是一个巴掌大小、沉甸甸的、布满暗红锈迹的旧铁皮盒子。正是天台工具间里,那个老校工抱出来又带走的铁盒!
铁盒的边缘冰冷粗糙,带着浓重的灰尘和陈旧纸张的腐朽气味,突兀地被凌锋直接塞进了江屿僵硬地放在桌面上、紧握着笔的那只手里。
“你的‘样本’,”凌锋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冰冷的、只有江屿能清晰听到的、近乎报复性的玩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江屿摇摇欲坠的理性里,“…还有这个‘额外损耗’的垃圾。保管好。”
说完,他根本不给江屿任何反应的时间,甚至没有再看江屿一眼,径直转过身,旁若无人地穿过鸦雀无声的教室,拉开后门走了出去。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他那带着痞气与毁灭性碾压的背影。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足足十几秒,才被几声压抑的抽气和窃窃私语打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江屿身上,聚焦在他手里那个散发着不祥陈旧气息的锈蚀铁盒上。
江屿僵在原地,像一尊被冻结的雕像。冰冷的铁盒硌着他的掌心,那浓重的尘埃和朽纸的味道,混合着凌锋最后那句冰冷的嘲讽,像毒雾般钻进他的鼻腔,侵蚀着他的理智。演算纸上,那团被他笔尖戳破晕染开的墨迹,像一片巨大的污痕,嘲笑着他刚刚被彻底粉碎的掌控。
指节上仿佛还残留着凌锋塞铁盒时,创可贴边缘蹭过的触感。
变量彻底失控了。而他,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名为“恐惧”的冰冷洪流,正顺着那铁盒的缝隙,汹涌地灌入他精心构筑的世界。